清晨五点半，天还未亮透，林晓冉就被叫醒了。
今天要去参加一个“幼儿智力开发”的特训班，所以起床时间比平时还早了二十分钟。
晓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让她在听到闹铃的瞬间就坐了起来。
苏敏己经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外出要穿的衣服——一套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小裙子，领口缀着精致的蕾丝花边。
“快点，班车七点准时出发，我们不能迟到。”
苏敏的语气比平时更急迫些，她手中拿着两个文件夹，里面装满了晓冉的学习资料和测试成绩单。
晓冉机械地穿着衣服，小手指笨拙地扣着裙子背后的扣子。
苏敏看不过去，上前三下五除二帮她穿好，然后拉着她到卫生间洗漱。
整个过程像军事化操作，精确到秒。
早餐是可以在路上吃的三明治和牛奶。
苏敏一边检查包里的物品是否带齐，一边对晓冉说：“车上把早餐吃完，然后复习一下我昨天教你的那些成语故事。
特训班的老师可能会提问。”
晓冉点点头，小口咬着三明治。
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敢说不吃。
清晨的小区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锻炼。
晓冉看着他们慢悠悠打太极拳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羡慕。
走到小区门口，一辆白色面包车己经等在那里。
车上己经坐了几个和晓冉年纪相仿的孩子，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呆滞。
他们手中都拿着书本或平板电脑，没有人在交谈或玩耍。
苏敏把晓冉送上车，对司机点点头：“王师傅，麻烦您了。”
然后转向晓冉：“认真听课，做好笔记。
下课我会来接你。”
车门关上，车子启动。
晓冉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她轻轻松了口气，这是她一周中唯一能暂时离开妈妈视线的时候。
特训班设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里，教室宽敞明亮，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压抑感。
二十多个五六岁的孩子整齐地坐在小桌子前，每人面前摆着笔记本和铅笔。
讲台上的老师年轻漂亮，但笑容职业化，不达眼底。
“今天我们学习逻辑思维训练。”
老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教室，“请看投影屏幕...”晓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昨晚睡得不好，此刻头晕脑胀。
她偷偷看了眼旁边的男孩，他正偷偷在笔记本上画小人，手法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林晓冉同学，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突然点名。
晓冉猛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她根本没听到问题是什么。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孩子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老师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我在问，如果A大于B，B大于C，那么A和C之间是什么关系？”
晓冉的小脸涨得通红，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这个问题妈妈昨天才教过她，但她此刻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我不知道...”她小声说。
老师叹了口气：“请坐。
课后要多复习啊。”
晓冉坐下时，眼泪己经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是为答不上问题难过，而是害怕妈妈知道后的反应。
每次特训班下课，妈妈都会详细询问课堂情况，连她举手几次、被叫到几次都会问清楚。
三小时的课程终于结束，孩子们鱼贯而出。
晓冉慢慢收拾着书包，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走到楼下时，她看到苏敏己经等在那里，脸色不太好看——显然老师己经跟她通过气了。
“上车。”
苏敏只说了两个字，但晓冉能感觉到空气中的低气压。
回家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
晓冉低着头，不敢看妈妈的表情。
她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一顿训斥和加倍的练习。
然而，当车等红灯时，苏敏突然指了指窗外：“看到那所小学了吗？
这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之一，将来你要考这里。”
晓冉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去，一栋红色的教学楼矗立在围墙内，操场上有着漂亮的塑胶跑道和篮球场。
几个小朋友在踢足球，欢声笑语隐约可闻。
“要想进这所学校，你必须比别的孩子优秀很多。”
苏敏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今天的表现，离‘优秀’还差得很远。”
晓冉的小手紧紧攥着裙角，指甲掐进了掌心。
回到家，苏敏没有立即开始额外的惩罚性训练，而是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我给你买了新的教具，过来看看。”
晓冉怯生生地走过去，惊讶地发现盒子里是一套精美的积木，不仅有各种形状和颜色，还有数字和字母图案。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积木，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
“这是教育积木。”
苏敏挡住她的手，“不是玩具。
我们可以用它来学习几何图形和算术。”
晓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她在小朋友家见过类似的积木，他们用它来搭建城堡和桥梁，玩过家家。
对她来说，这就是玩具，不管妈妈叫它什么名字。
“现在我们来学习几种几何体。”
苏敏拿出一个正方体、一个长方体和一个圆柱体，“这是正方体，有六个面，每个面都是...”晓冉听着妈妈的讲解，眼睛却盯着那堆色彩鲜艳的积木。
她想象着如果用它们搭建一个高高的塔会是什么样子，或者拼成一个小房子，再放上小人在里面住...“专心！”
苏敏敲了敲桌子，“我刚才说什么了？”
晓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苏敏失望地摇摇头：“看来你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我们就用传统方法学习吧。”
她收起积木盒，放回柜子高处，然后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练习册：“今天多做十页习题。”
晓冉的眼眶顿时湿了，她小声哀求：“妈妈，我可以用积木学习的，真的...” “不必了。”
苏敏冷冷地说，“看来你只把它当玩具，而不是学习工具。
去洗手做习题吧。”
下午的时间在无尽的习题中度过。
晓冉的小手握笔己经握得发麻，但她不敢抱怨。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楼下开始传来孩子们玩耍的声音。
周六的下午，是大多数小朋友自由活动的时间。
晓冉被一道应用题难住了，题目要求计算小明有五个苹果，送给小红两个后还剩几个。
她不明白为什么小明要把苹果送给别人，也不明白为什么送人了还要计算剩下多少。
在她有限的生活经验中，几乎没有与别人分享东西的经历。
“答案是三。”
苏敏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这么简单的题要想这么久吗？”
晓冉小声说：“可是为什么小明要送人苹果呢？”
“这不重要！”
苏敏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只需要计算数字！
不要问这些没用的问题！”
晓冉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写下答案。
但她心里仍然困惑，为什么数学题里的东西总是要被送来送去，分来分去？
现实中的她，连一个可以送苹果的朋友都没有。
傍晚时分，门铃响了。
苏敏去开门，晓冉听到壮壮妈妈热情的声音：“苏敏，我带壮壮去超市，晓冉想一起去吗？
超市门口有儿童游乐区，可以让孩子们玩一会儿。”
晓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游乐区！
她只从外面看过那里，有滑梯、秋千和沙坑，总是挤满了欢笑的孩子。
她从未被允许进去玩过。
“谢谢，但不用了。”
苏敏礼貌地拒绝，“晓冉还有功课要做。”
“就玩半小时嘛...”壮壮妈妈试图劝说，“孩子们需要放松一下。”
壮壮从妈妈身后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个新买的机器人玩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晓冉：“我有新玩具，我们可以一起玩！”
晓冉看着那个色彩鲜艳的机器人，忍不住向前走了一小步。
但苏敏挡在了门前：“真的不用了。
晓冉，回去做作业。”
壮壮妈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苏敏坚决的表情，只好作罢：“那好吧，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
壮壮，跟晓冉说再见。”
“再见...”壮壮失望地说，小手挥了挥。
晓冉也小声回应：“再见...”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
晓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能听到壮壮母子下楼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对话：“妈妈，为什么晓冉从来不能出来玩？”
“晓冉要学习啊，她妈妈对她要求很严格...” “可是学习也要玩啊...”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了。
晓冉仍然站在原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苏敏己经回到客厅，见她不动，催促道：“发什么呆？
还有三页习题没做完。”
晓冉慢慢走回书桌前，拿起铅笔。
但她的手在发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眼泪不知不觉滴落在练习册上，晕开了墨迹。
“又怎么了？”
苏敏不耐烦地问。
“我...我想...”晓冉鼓起毕生勇气，“我想有一个玩具...就像壮壮那样的...”苏敏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有那么多教具，还不够吗？”
“那不是玩具...”晓冉小声说，“我想要一个真正的玩具...机器人，或者洋娃娃...”苏敏的表情柔和了一刹那，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严厉：“玩具只会分散注意力。
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
“我保证会好好学习...”晓冉哀求道，“就一个，最小的都可以...不行。”
苏敏斩钉截铁地拒绝，“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去做题。”
晓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但她不敢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她拿起铅笔，试图继续做题，但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题目。
苏敏看着女儿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晓冉身边，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等你考上好小学，妈妈给你买最好的玩具。
但现在不行，明白吗？”
晓冉点点头，但心里知道那只是一个空头承诺。
即使她考上了好小学，还会有好中学、好大学...永远都会有下一个目标，永远都不会有玩玩具的时间。
那天晚上，晓冉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有一个漂亮的洋娃娃，金色的长发，蓝色的眼睛，穿着粉色的裙子。
她抱着娃娃在草地上奔跑，笑得特别开心。
突然，妈妈出现了，拿走了娃娃，说：“玩够了，该学习了。”
娃娃在妈妈手中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晓冉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角还挂着泪。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她悄悄爬下床，走到窗前。
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楼下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一切都沉浸在睡梦中，包括她那严厉的妈妈。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五岁的林晓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轻轻打开卧室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
那个装着教育积木的盒子还放在柜子高处，她够不着。
晓冉西处张望，发现墙角有一把小凳子。
她费力地把凳子挪到柜子前，踩上去，终于够到了盒子。
抱着盒子回到房间，晓冉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小心地打开它。
五彩的积木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而美丽。
她拿出一块三角形的积木，又拿出一块长方形的，轻轻地把它们拼在一起。
没有学习任务，没有时间限制，只是随心所欲地搭建。
晓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搭建着一个又一个造型。
有塔，有房子，有桥...这是她第一次纯粹为了好玩而玩，感觉如此自由，如此快乐。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
灯亮了起来，苏敏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晓冉吓得手中的积木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妈妈。
“我听到声音，以为进了小偷。”
苏敏的声音冷得像冰，“原来是你偷偷在玩。”
“对不起，妈妈...”晓冉小声啜泣起来。
苏敏走上前，没有立即发火，而是看着晓冉搭建的那些造型。
有一个特别精巧的小房子，有门有窗，还有烟囱。
“这是你搭的？”
苏敏问。
晓冉点点头，不敢说话。
苏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伸手，一把推倒了那个小房子。
积木散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种创造性的思维现在不需要。”
苏敏冷冷地说，“它会让你分心，想一些没用的事情。”
晓冉看着散落一地的积木，心好像也跟着碎了。
她辛辛苦苦搭建的小房子，就这么被轻易摧毁了。
苏敏收起所有积木，放回盒子里：“这个我没收了一周。
如果你表现好，下周还给你当教具用。”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明天多加十页习题。
现在睡觉。”
门关上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晓冉一个人。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遗漏的一块小积木——那是她搭建的房子屋顶上的一块红色三角积木。
晓冉紧紧握着那块积木，爬回床上。
她把积木藏在枕头底下，小手紧紧攥着它，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月光依然温柔地洒进房间，但晓冉不再觉得孤独了。
她有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红色积木。
在这个被秒表掐着过的生活里，这是她唯一的反抗，唯一的自由。
闭上眼睛时，她悄悄许下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妈妈能明白，积木不只是教具，更是能搭建梦想的玩具。
（本章完……敬请期待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