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意的刻度尺
中央空调的冷气嘶嘶地送着，却丝毫吹不散弥漫在长桌周围的压抑氛围。
陈默坐在靠后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厚厚一沓计算手稿的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必要的清醒。
投影幕布上，“望江楼”仿古地标建筑的效果图正缓缓旋转，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在精心渲染的动画里气势恢宏，仿佛己历经百年风霜而屹立不倒。
坐在主位的王处长，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正进行着最后的总结陈词。
“……所以，‘望江楼’项目不仅是本市的重点文化工程，更是献给即将到来的文旅节的一份厚礼！
各方资源都必须无条件倾斜，确保按期、保质、保量地完成！
任何环节，都不能掉链子！”
王处长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陈默身上，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小陈啊，你是我们设计院结构方面的青年才俊，最后的力学模型模拟和安全评估报告，你这边是最后一关了吧？
抓紧走完流程，今天下班前能呈报上来吧？”
刹那间，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都聚焦过来。
陈默能感觉到身旁同事悄悄松了口气的细微动静，也能看到设计方代表脸上那副“赶紧走完过场”的不耐烦。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打印机墨粉和昂贵皮革混合的古怪味道。
他没有去看王处长，而是缓缓摊开了自己的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图表和用红蓝两色笔仔细标注的应力分布图。
“王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会议室里虚假的和谐，“根据我的复算和多种极端工况模拟，项目……不能按现有方案推进。”
王处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是被刷上了一层浆糊。
“你……你说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设计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陈默语速平稳，每个字都力求清晰准确，他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落在效果图主殿西北角那一片繁复华丽的斗拱集群上，“主要问题集中在侧向风荷载与极端人群荷载耦合作用下，主殿西北角的偷心造斗拱集群，及其与内部现代钢木混合承重体系的连接节点，存在明显的应力集中现象。”
红光移动，切换到几张复杂的有限元分析云图上，代表超高应力的猩红***域，在斗拱与内部钢梁的交接点显得格外刺眼。
“请看这里，根据《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规范》GB/T 50165-2020 第4.3.10条，以及基于现行《建筑结构荷载规范》GB 50009的最不利荷载组合模拟，该节点的理论安全裕度，远低于规范要求的限值。
简单来说，”陈默抬起头，目光第一次首视王处长那***始冒火的眼睛，“在有特大风雨，或者楼上人群极端拥挤的情况下，这个位置，有局部坍塌的风险。”
“荒谬！”
设计方的负责人，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脸色涨红，“我们的设计是经过多方论证的！
你凭什么……凭数据。”
陈默打断他，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他抽出一张自己手绘的结构受力分解图，线条精准得如同尺规作图，“问题根源在于，为了追求极致的仿古外观，内部主要钢梁的布置被迫做出了妥协，导致力流传递路径在此处发生突变，形成了天然的薄弱环节。
这并非简单加强某个构件就能解决，需要对主梁的布置进行结构性优化。”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有人低头假装记录，有人眼神飘忽望向窗外，更多人则是在王处长和陈默之间逡巡，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王处长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死死盯着陈默，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陈默！”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你的数据是数据？
就你一个人对项目负责？
啊？！
你知道延误一天工期，光是资金成本是多少吗？
甲方那边的怒火，谁来承担？！”
“数据不会说谎。
规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万一。”
陈默平静地回视，将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往前推了推，“一旦出事，损失无法用金钱衡量，那是人命。”
“够了！”
王处长终于爆发，一掌狠狠拍在红木会议桌上，震得茶杯盖哐当作响，“我看是你读书读傻了！
脑子里只有条条框框！
工程不仅是科学，更是艺术，是政治！
要懂得变通！
既然你这么执着于你的‘数据’……”他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古建文献修复中心那边正好缺人，需要你这种‘治学严谨’的人才！
你明天就去那里报到，好好‘研究’一下，老祖宗是怎么不用电脑，也能把紫禁城盖起来屹立几百年的！
散会！”
他抓起自己的保温杯和手机，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其他人也如同获得特赦，迅速收拾东西，鱼贯而出，没人多看陈默一眼。
那个设计方代表经过他身边时，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意味不明的冷哼。
陈默独自坐在空旷下来的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他慢慢地将散落的纸张收拢，叠好。
那份凝聚了他无数个日夜心血、试图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的报告，此刻安静地躺在文件夹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沉重。
他站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
窗外，这座庞大的城市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活力，远处，那片预备兴建“望江楼”的空地，模型在展示中心熠熠生辉。
陈默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
数据不会说谎。
他坚信这一点。
但现实却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这份坚持的“代价”。
他被放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