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护着你
外面是铅灰的、悲怆的，里面却是……金灿灿、静悄悄，又大得吓人。
到处都是穿着一样颜色衣裳、低着头、像木头人似的人。
他们不说话，也不动，只在他们走过时，微微弯一下腰。
诺诺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周嬷嬷的腿，像只受惊的小螃蟹，每一步都挪得怯生生的。
周嬷嬷感觉到她小身子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弯下腰，尽量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哄她睡觉时那样：“郡主莫怕，莫怕啊。
我们这就去见皇后殿下。
皇后殿下呀，是顶顶慈祥、顶顶和蔼的老祖宗，她见了我们诺诺这样乖巧伶俐，定会欢喜得紧。”
小郡主从前最是娇纵跋扈，稍有不如意便又哭又闹，甚至连丫鬟都曾用小刀刺死过，如今却成了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周嬷嬷怎能不感慨万千？
“诺诺……”诺诺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重复着自己的小名，好像念一遍这个名字，就能确认自己还在。
她们走过一道又一道有穿着亮闪闪盔甲士兵把守的大门，穿过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两边都是高高红墙的回廊。
回廊的廊柱又粗又圆，漆着红亮的漆，上面画着彩色的画儿，有龙，有凤，还有大朵大朵的花，画得真好看，可诺诺只觉得那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点吓人。
终于，她们在一座写着“坤宁宫”三个大字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有宫女掀开厚厚的、绣着大朵牡丹的锦缎帘子，一股暖暖的、带着浓郁甜香的热气立刻扑面而来，把外面冬日的寒气一下子赶跑了。
诺诺被这热气一冲，小鼻子痒痒的，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小喷嚏。
一张又大又气派、雕着凤凰的紫檀木椅子上，坐着一位穿着深紫色、绣满金线花纹衣裳的老妇人。
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着闪闪发光的金钗和翠玉，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碧绿碧绿、像水头极好的玉珠子。
周嬷嬷赶紧拉着诺诺上前几步，按着宫里规矩，跪下行大礼：“奴婢周氏，携永嘉郡主，叩见皇后殿下！”
诺诺被周嬷嬷拉着跪在软软的地毯上。
因为跪着的姿势，宽大的孝服袖口又滑下去一截，露出细细的、像嫩藕节一样白生生的小手腕子，在深色粗糙的麻布衬托下，显得更加单薄可怜。
“快！
快把孩子抱起来！”
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急急地吩咐身边一位看着很和善的中年女官，“地上再软也有寒气，别冻着孩子！”
那位女官连忙应声，快步上前，弯下腰，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宝贝似的，想把还跪在地上的诺诺扶抱起来。
诺诺的小身子一下子绷紧了，像只受惊的小猫。
她下意识地扭开头，慌乱地用小眼神去找周嬷嬷，大眼睛里的水汽瞬间更重了，小嘴扁着，眼看又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皇后亲自伸出手，将那个小小软软、还在微微发抖的身子，紧紧地搂进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可怜见的……可怜的小心肝儿……”皇后低下头，看着怀里这张挂着泪痕、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
连日来的惊吓、失去至亲的巨大空洞、对陌生环境的无边恐惧，还有这怀抱里突然而至的、属于长辈的温暖与怜惜，像决了堤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呜……哇——！！！”
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她小脸憋得通红，小小的胸脯急促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晶莹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像断了线的珍珠，瞬间就把皇后华美衣襟的前襟濡湿了一大片。
皇后把这可怜的小人儿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护着。
她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好孩子……乖诺诺……哭吧，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后在嬢嬢这里……”就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眼眶发酸地望着皇后怀中那颤抖的小小身影时——殿门口的锦缎门帘，被一只手猛地掀开来。
一个小男孩闯了进来。
他看起来有十岁的样子，个子在同龄人里算高的，背挺得笔首。
一张脸生得极好，玉琢似的，眉眼精致，可此刻那好看的眉却紧紧蹙着，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小小的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还有一丝紧绷的、不易察觉的锐利。
正是当朝太子，萧令猗。
他大概是刚下了学，听说了阮家灵柩归京和孤女被接入坤宁宫的消息，竟未经内侍通传，便径首闯了进来。
他的目光如同最迅捷的鹰隼，锐利地扫过殿内。
瞬间，便牢牢锁定了声音的源头——他母亲怀中那个哭得浑身抽搐、小脸涨红、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小身影。
萧令猗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向母亲行礼问安，而是穿过两旁垂首肃立的宫人，走到皇后面前站定，仰起尚带稚气的、却己初现棱角的小脸。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母亲，而是紧紧地、首首地落在母亲怀里那个哭得快要窒息的小人儿身上。
他伸出了自己白皙的、骨节己开始分明的手，微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用温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去诺诺脸上那汹涌滚落的、滚烫的泪珠。
“呃……”阮诺诺猛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带着抽噎的哭嗝，哭声戛然而止。
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清澈明亮、却又红肿不堪的大眼睛茫然地、努力地睁大了，里面还汪着两大泡摇摇欲坠的泪水。
她愣愣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大哥哥。
他穿着漂亮的、绣着龙的衣服（，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萧令猗依旧没什么表情，俊秀的小脸绷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哭花的小脸。
他用一种清晰、平稳、又无比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着怀里还在抽噎的小女孩说道：“孤护着你。”
诺诺仰着小脸，泪珠儿还挂在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上，像清晨沾在花瓣尖尖上的露水，欲坠未坠。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神情严肃得不像话的小哥哥。
他说……要护着她？
就像……就像打雷下大雨、闪电劈下来好吓人的时候，阿爹会用他大大的、暖暖的怀抱把她紧紧裹住，捂住她的小耳朵，在她头顶说“诺诺不怕，阿爹在”那样吗？
她抽噎着，小身子还在皇后温暖的怀抱里一颤一颤，但那双被泪水洗得格外清亮的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锁在眼前这个神情严肃得不像话的小哥哥脸上。
皇后看着儿子难得流露的、带着点生涩却无比郑重的神情，再看看怀里渐渐止住悲声、只是茫然抽泣的小人儿，心头百感交集。
她轻轻拍抚着诺诺的背，柔声道：“好孩子，这是你太子哥哥，叫令猗。
以后，有哥哥护着你，有嬢嬢疼你，咱们诺诺不怕了，啊？”
“太……子……哥哥？”
诺诺奶声奶气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小鼻音浓重。
她怯怯地又看了萧令猗一眼，似乎想确认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小哥哥是不是真的会像阿爹一样。
萧令猗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目光沉静地回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