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青苔沾着露水,被他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浅淡的湿痕。
“殿下,真要跟霁王纠缠?”
侍卫跟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他性子孤僻得很,油盐不进,连陛下的面都敢驳。”
黄悻燕没回头,指尖转着那串人骨佛珠,骨珠碰撞的轻响混在风里,像某种催命符。
“油盐不进才有趣,”他忽然停脚,看向御花园深处那片浓密的梅林,“你见过石头缝里的蝎子吗?
看着蔫蔫的,蛰起人来能要命。”
侍卫喉结动了动,没敢接话。
他想起乱葬岗里确实有蝎子,藏在腐肉下面,通体发黑,毒针亮得像淬了火。
“去把这个给他。”
黄悻燕从袖袋里摸出个小锦盒,扔给侍卫。
盒子落地时发出轻响,像是装着硬物。
“就说是……邻国质子的一点心意。”
孙陵川正对着铜镜上药。
后背的伤被黄悻燕搅得又裂了口,血把药棉染得透红。
他左手够不着右肩,只能歪着身子,动作笨拙得像只折了翼的鸟。
门被推开时,他以为是福安,头也没抬:“药粉再递我点。”
没人应声。
他猛地回头,看见黄悻燕的侍卫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脸色不太自然。
“霁王殿下,我家主子让奴才送样东西。”
孙陵川的目光落在锦盒上。
那盒子是上好的云锦做的,绣着邻国特有的缠枝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想起黄悻燕临走时说的“好好相处”,胃里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拿回去。”
他转过身,后背对着侍卫,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本王不需要敌国质子的‘心意’。”
侍卫没动,只是把锦盒往桌上一放,像是扔块烫手山芋:“我家主子说了,殿下一定会喜欢。”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命。
孙陵川盯着那锦盒看了半晌,指尖终究还是动了。
他想知道,那个从乱葬岗爬出来的人,会送什么“心意”——是淬了毒的匕首,还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盒子打开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里面没有匕首,也没有毒药,只有半块发霉的饼。
饼皮黑黢黢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孙陵川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他认得这东西——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被三皇子锁在柴房,三天没吃东西,最后是福安从御膳房的泔水桶里,翻出半块这样的饼,用雪擦了又擦,塞到他手里。
那饼又苦又涩,带着馊味,可他当时吃得像山珍海味。
黄悻燕怎么会知道?
他忽然想起侍卫刚才的话,想起黄悻燕那双藏着狠戾的眼睛。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后背的伤更疼。
这个人,不仅查了他的底细,还把他最狼狈的过往,像挑虱子一样挑出来,摆在他面前。
是羞辱,更是挑衅。
孙陵川抓起那半块饼,猛地砸在地上。
饼块落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碎成好几瓣,像他此刻被揉皱的心。
黄悻燕在南临殿的暖阁里喝茶。
茶是今年的新龙井,用雪水炖的,清冽得很。
侍卫回来复命,说霁王把饼砸了,脸色难看至极。
黄悻燕闻言,反而笑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砸了才好。
若是收了,倒无趣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孙陵川的接纳,而是他的在意。
哪怕是恨,也好过视若无睹。
就像在乱葬岗时,只有那些跟他抢食、跟他拼命的人,才配让他多看一眼。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查清楚孙陵川生母的事了吗?”
侍卫点头:“查清楚了。
他生母苏氏,原是罪臣之女,被没入宫中当浣衣婢,后来偶然被先帝临幸,才有了霁王。
不过苏氏身子弱,生下霁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前只给霁王留了个旧香囊。”
“香囊?”
黄悻燕挑眉。
“是,听说霁王一首带在身上,贴身藏着。”
黄悻燕放下茶杯,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
软肋,每个人都有软肋。
孙陵川的软肋,看来就是那个早死的生母。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霁月轩的方向。
那里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烟,像个垂死的叹息。
“去准备些东西,”他回头对侍卫说,“下午我要再去趟霁月轩。”
孙陵川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没出门。
地上的碎饼被他扫进了灶膛,可那股馊味像是钻进了骨头缝,怎么也散不去。
他坐在桌前,手里捏着个磨得发亮的布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薰衣草,是生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绣着的半朵残梅,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生母抱着他,坐在窗前缝这个香囊。
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蒙了层纱。
“陵川,”她轻声说,“娘对不起你,让你生在这吃人的宫里。”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吃人,只觉得娘的手很凉,像冬天的雪。
后来他懂了。
在他被诬陷偷玉佩,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时候;在他看着别的皇子穿着绫罗绸缎,自己却只能穿洗得发白的旧衣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指着他的眼睛叫妖怪的时候。
他把香囊塞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这是他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唯一能抓住的暖。
傍晚时分,福安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殿下,不好了,黄悻燕又来了,还……还带了些东西。”
孙陵川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出屋,看见黄悻燕站在院子里,身后的侍卫捧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些纸钱、香烛,还有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那是浣衣婢穿的衣服。
黄悻燕看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刻意的恭敬:“听说霁王殿下思念生母,我特意备了些祭品,想着帮殿下尽点孝心。”
孙陵川的眼睛瞬间红了。
左眼的青色在暮色里翻涌,像要喷出火来。
这是剜心剔骨的羞辱。
黄悻燕不仅要揭他的伤疤,还要踩碎他生母最后的体面。
“黄悻燕!”
他几乎是咬着牙喊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找死!”
黄悻燕像是没听见他的怒意,反而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怎么?
戳到痛处了?
你以为你藏起那个香囊,就能忘了自己是罪臣之女的儿子?
就能忘了你跟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野种?”
“我杀了你!”
孙陵川猛地扑过去,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可他后背的伤太重,刚跑两步就疼得眼前发黑,踉跄着差点摔倒。
黄悻燕轻易就躲开了他的扑击,甚至还伸手扶了他一把。
指尖触碰到孙陵川胳膊的瞬间,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僵硬和颤抖。
“别冲动,”黄悻燕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神却冷得像冰,“在这里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孙陵川苍白的脸:“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宫里,装清高没用。
要么像条狗一样活着,要么……就把那些欺负你的人,一个个踩在脚下。”
说完,他转身就走,连带着那些祭品一起带走了,仿佛刚才那场羞辱,不过是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孙陵川站在原地,后背的伤口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晚风吹过院子,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他指尖冰凉。
装清高没用……把那些欺负你的人,一个个踩在脚下……黄悻燕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心里,又疼又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常年握着书卷,指腹带着薄茧,却从未沾过血。
可黄悻燕的手,那双捻着人骨佛珠的手,一定沾满了血吧?
夜色一点点漫上来,将霁月轩笼罩在一片死寂里。
孙陵川慢慢走到墙角,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紧紧攥在手里。
石头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可他没有松开。
也许,黄悻燕说得对。
在这吃人的宫里,善良和隐忍,从来都是死路一条。
他抬起头,看向南临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左眼的青色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两簇即将燎原的鬼火。
黄悻燕,你想玩是吗?
我陪你玩。
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先把谁拖进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