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雨,下得比往年更黏糊。我踩着泥泞的土路往村西头走,胶鞋陷进泥里,
***时带着股铁锈味的腥气。三叔公在电话里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说老井那边出事了,
让我赶紧回青石峪。我是三个月前离开村子的,考上了县里的师范,
临走时娘往我包里塞了把桃木梳,说村西头那口老井邪性,让我别靠近。
那时我只当是老人的迷信,青石峪祖祖辈辈靠那口井活命,井水甜得能照见人影,
怎么会邪性?村口的老槐树被雨水泡得发胀,树洞里积着的黑水泛着泡。
二柱子蹲在树底下抽烟,见我过来,猛吸了口烟***,说:“你三叔公怕是要不行了。
”“怎么回事?”我把帆布包往肩上勒了勒。“前天夜里,他去井边挑水,
”二柱子往西边瞥了眼,声音压得低,“有人看见井里冒红光,三叔公趴在井沿上,
跟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第二天被发现时,人躺在井边,舌头伸得老长,
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三叔公是村里的老光棍,
一辈子没离开过青石峪,每天天不亮就去老井挑水,这习惯保持了五十年。
老井在村西头的乱葬岗边上,井口用青石板盖着,石板上刻着些模糊的花纹,
村里老人说那是镇邪的符咒。我赶到时,井边围了不少人,三叔公躺在草席上,
盖着块脏兮兮的白布,布角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他青紫色的脚脖子,
上面有圈深褐色的勒痕,像被什么东西缠过。“邪门得很。”村长蹲在井边叹气,
他手里拿着根扁担,扁担头上沾着些黑色的黏液,“三叔公的扁担掉在井里,
捞上来就这样了,洗都洗不掉。”我凑近井口,青石板缝隙里渗着水,水里漂着些碎头发,
黑得发亮。井很深,望下去是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隐约能听见“咕嘟咕嘟”的声响,
像是有东西在底下冒泡。“别靠太近。”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王瞎子。他其实不瞎,只是右眼珠是浑浊的白,
据说是年轻时给井里捞上来的死人看病,被尸气熏坏的。“王伯,三叔公是怎么死的?
”王瞎子摸了摸三叔公的脖子,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不像淹死的,
也不像勒死的,你看他指甲缝里的泥,是井底下的淤泥,这老东西,怕是自己往井里钻了。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我听见有人说,前几年也有个外乡人掉井里了,
捞上来时跟三叔公一个模样,后来那外乡人的家人来闹,村里赔了钱才了事。天黑时,
雨下得更大了。我住在三叔公的老屋里,屋里一股霉味,墙角堆着些挑水的木桶,
桶底结着层厚厚的水垢,黄中带黑。我翻了翻他的抽屉,想找些身份证明,
却在最底下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沓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群穿着蓝布褂子的人,
围着老井站着,中间是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胸前别着枚毛主席像章,笑得露出白牙。
三叔公站在最边上,那时他还年轻,眼神亮得很。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1966年,清淤。
我想起村里老人说过,1966年那年大旱,井里的水见了底,村里组织人下去清淤,
后来不知怎么就停了,下去的三个人里,只有一个爬了上来,疯疯癫癫的,
没过半年就上吊了。后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井边打水,
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哐当哐当”响,夹杂着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猫叫。
我披了件衣服往外走,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老井照得发白。井边空荡荡的,
只有那根沾着黑黏液的扁担靠在青石板上。哭声还在响,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趴在井口往下看,那片浓黑里,隐约有个白影子在动,长头发飘在水里,
随着水波晃来晃去。“谁在下面?”我喊了一声,声音在井里打了个转,又弹了回来。
白影子猛地停住了。紧接着,一只手从水里伸了出来,指甲盖是青黑色的,
抓着井壁上的青苔,一点点往上爬。我吓得后退了几步,脚底踩到个硬东西,是块碎镜片。
镜片里映出井口的景象,那只手后面,跟着半张脸,皮肤泡得发白,眼睛是两个黑窟窿。
“啊!”我把镜片扔在地上,转身就跑。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响,还有木桶拖拽地面的声音,
“吱呀吱呀”地跟着我。跑回三叔公的老屋,我插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
窗外的月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人趴在窗台上。“大侄子,
”一个沙哑的声音贴着窗户纸传来,是三叔公的声音,“帮我把桶捞上来啊,
井里好冷……”我捂住嘴,不敢出声。桌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
照得墙上的影子扭曲成各种形状。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消失了,我才敢瘫坐在地上,
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村东头的祠堂。祠堂里供着青石峪的祖宗牌位,
最上面的牌位前放着个香炉,里面插着三支香,香灰断了半截,像是被风吹过。
守祠堂的是个老太太,姓刘,村里人都叫她刘婆子。她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我进来,
抬头看了眼:“你是老沈家的小子?”“是,刘婆婆,我想问问1966年清淤的事。
”刘婆子手里的针线顿了顿,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那井不能碰,底下压着东西呢。
”“压着什么?”“几十年前,有个戏班子路过青石峪,班主是个女的,
长得跟画上的人似的,”刘婆子的声音发飘,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那女的跟村里的一个后生好上了,被族长知道了,说她败坏门风,把她装进猪笼,
沉了井。”“那1966年清淤……”“就是那年惹出来的祸,”刘婆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帮愣头青,非要把井里的淤泥清干净,结果挖出了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件红衣裳,
还有半截骨头。当天晚上,井里就开始冒红光,下去的三个人,两个没上来,
上来的那个疯了,嘴里喊着‘红衣’‘红衣’……”我想起昨晚在井里看见的白影子,
难道不是那个戏班班主?“刘婆婆,那女的穿红衣裳?”“是啊,红得像血,
”刘婆子点点头,“听说她死的时候,怀着孕呢。”我心里一沉,
难怪三叔公的脚脖子上有勒痕,猪笼的栅栏勒出来的印子就是那样的。从祠堂出来,
我去了老井边。井边围了更多的人,村长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往井里扔石头,想把井填了。
可石头扔下去,连点响声都没有,像是被什么东西接住了。“填不得!
”刘婆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拄着拐杖往人群里挤,“那东西出来了,填了井,
全村人都要遭殃!”“刘婆婆,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
“三叔公死得蹊跷,这井留着就是个祸害!”“你懂个屁!”刘婆子气得拐杖都在抖,
“那女的在井里待了几十年,早就成了精,你们动了她的东西,她能善罢甘休?”正吵着,
一个年轻人突然尖叫起来,他刚才往井里扔石头时,手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手腕上有两个血洞,血正往外冒,颜色是黑的。“快送医院!”村长慌了神。
人群一下子乱了,大家都往后退,没人再敢靠近井口。我看着那口井,
青石板上的花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像是一张人脸,正咧着嘴笑。当天下午,
县里的警察来了。他们勘察了现场,把三叔公的尸体运走了,说是要尸检。临走时,
带头的警察跟村长说,让村里人别靠近老井,等他们调查清楚再说。可警察走的当晚,
村里又出事了。二柱子死在了自家院子里,跟三叔公一个模样,舌头伸得老长,
眼珠子瞪得溜圆,脚脖子上有圈深褐色的勒痕。我是被二柱子媳妇的哭声吵醒的。
跑到他家院子时,看见二柱子躺在地上,身边放着个水桶,桶里的水是黑的,漂着些碎头发。
“他昨晚说要去挑水,”二柱子媳妇哭得撕心裂肺,“我说井里不安全,他偏不听,
说警察都来了,能有什么事……”刘婆子也来了,她蹲在二柱子身边,摸了摸他的脸,
叹口气:“造孽啊,这是要屠村啊。”“刘婆婆,有没有办法能制住她?”我问。
刘婆子想了想,说:“那女的死的时候穿着红衣裳,最恨红色,或许……用红布能镇住她。
”“那我们去找红布?”“不光要红布,”刘婆子摇摇头,“还要当年沉她的人的后代的血,
才能让她平息。”村里当年沉猪笼的人,早就不在了。他们的后代……我突然想起,
三叔公的爷爷,就是当年的族长。“我有办法了。”我转身往三叔公的老屋跑。回到老屋,
我翻出三叔公的遗物,在一个旧木箱里找到了件红棉袄,是他年轻时给没过门的媳妇做的,
后来那女的嫌他穷,跑了,红棉袄就一直压在箱底。我把红棉袄撕成布条,
又找出三叔公的刮胡刀,在手指上划了道口子,把血滴在布条上。“这样能行吗?
”我看着手里的红布条,心里没底。“只能试试了。”刘婆子说。天黑时,
我和刘婆子带着红布条去了老井边。井里的红光比前几天更亮了,
“咕嘟咕嘟”的声音也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快,
把布条系在井口的青石板上。”刘婆子催促道。我哆哆嗦嗦地把红布条系在青石板的缝隙里,
血滴在石板上,很快就渗了进去。就在这时,井里的红光突然灭了,哭声也停了。紧接着,
井水开始翻腾,冒出大量的黑色黏液,腥臭难闻。“不好,她要出来了!”刘婆子大喊,
“快念往生咒!”我哪会念什么往生咒,只能胡乱地念着“阿弥陀佛”。
黏液里慢慢浮出个东西,是件红衣裳,红得像血,在水里漂来漂去。衣裳下面,
似乎有个白影子在动,长头发缠在红衣裳上,越来越近。“快!把这个扔下去!
”刘婆子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桃木十字架,不知道是哪来的。我接过桃木十字架,
使劲往井里扔。十字架掉进黏液里,“滋啦”一声冒起白烟。井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婴儿的啼哭声。黏液开始退去,红衣裳也慢慢沉了下去。
等井里恢复平静,我和刘婆子都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应该……没事了吧?”我问。
刘婆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希望她能安息吧。”第二天,警察又来了,
他们带来了抽水机,想把井里的水抽干,看看底下到底有什么。可抽了一天一夜,
井水丝毫没少,就像底下有个无底洞。最后,警察也没办法,只能让村里用水泥把井口封死,
还立了块警示牌,说此处危险,禁止靠近。我离开青石峪那天,天放晴了。刘婆子来送我,
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块桃木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走吧,别再回来了。”刘婆子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坐在去县城的拖拉机上,我回头望了眼青石峪,
村西头的老井被水泥封得严严实实,像一块巨大的墓碑。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不知道那个戏班班主是不是真的安息了,也不知道青石峪以后会不会再出事。我只知道,
那口老井里的秘密,就像井里的水一样,深不见底。很多年后,我成了一名老师,
再也没回过青石峪。偶尔有老家的人来县里,我问起村里的事,他们说老井还封着,
这些年没再出过事,只是每到下雨天,还能听见井那边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底下打水。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桃木牌,上面的刻痕已经被磨得光滑。有些事,
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2003年夏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区号显示是青石峪所属的镇子。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姑娘,声音怯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