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云压得很低,镇政府的三层小楼像一块旧砖,立在阴影里。
墙皮斑驳,铁门口刷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颜色太鲜,像刚补过漆,反倒显得不合时宜。
我是李明杰,二十九岁。
县委办公室科员,选调生出身,进系统第五年。
前晚接到电话,组织上“临时安排”,让我借调到青溪镇,协助推进征地和重点项目。
所谓借调,人还算县委办的人,但听镇里的指挥。
这种身份最尴尬:责任你得扛,权力却不一定真归你。
门房老刘从窗里探出头:“找谁?”
“县里下来的,报到。”
我冲他笑。
他抬手一指:“三楼,办公室。”
院子里停着五六辆旧车,最显眼是一辆黑色越野,牌照挂的是广兴地产的公司车。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轮胎,泥花新,应该昨晚刚来。
能把社会资本的车大大方方停进政府大院的,在镇里不是“熟人”,就是“自己人”。
我心里记下一笔:镇里的水,果然深。
三楼走廊的灯坏了一半,脚步声在水泥地上空空地响。
办公室门虚掩着,我一推,屋里人齐刷刷抬头看我,又齐刷刷低头。
桌面摆着一排搪瓷杯,白底蓝花都掉了瓷,唯独门口多了一只新的玻璃杯,杯盖晶亮,贴纸还没撕干净。
一个戴眼镜的女同事把玻璃杯往我桌面一放:“李同志的。”
她没看我,转身走了。
玻璃杯在桌面上轻轻一响,像一面无声的锣:你是新来的。
我没急着坐,先看了看这间屋子的座次。
靠窗的是办公室主任,背光,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却能打量全场。
左手边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年轻,头发梳得锃亮;右侧是党政办副主任,手里夹着一沓材料,翻页很快,不抬眼。
最里面空着一个位置,桌上只有一只杯子——那是书记的位置。
书记没来。
欢迎会也就不必谈了。
我在靠门的位置坐下。
靠门,意味着你是候补,随时能被叫走,也随时可以被忽视。
我短暂地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秒针走得很稳,提醒我在场的每一秒都在被观察。
“李同志吧?”
年轻副书记笑,牙齿很白,“县里安排你来青溪镇,锻炼一下,舞台挺大。
我们这边事情多,你先多熟悉、多学习,凡事以团结为重,有什么想法,会后沟通。”
这是标准话术:先给你台阶,又把你的嘴堵上。
我的回应也一样标准:“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到岗就把自己当‘青溪镇的人’,请各位领导多指导、多批评。
我先边走边看,熟悉情况,今天主要是来报到和对接。”
在县委办呆久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话多,什么时候该少。
第一天,不问不答,不立旗,不表态,把情绪压住,把信息摸清。
手伸出去早,别人就知道你袖子里有没有东西;袖子空的,就挨打。
办公室主任咳了一声:“下午有个周例会,你先旁听。
征地那块儿,领导让你先把底摸一遍,问题清单化,倒排工期,挂图作战,先拿个三天的初步方案出来。”
这是“开门三板斧”:清单、时间表、图表。
这么一说,听起来好像什么都有了,其实就是把责任压在你头上。
我点头:“收到。
清单我先做个台账,今天先把存量问题梳一下,明天开始逐户走访。”
主任“嗯”了一声,没再看我。
我的玻璃杯在桌上,像个占位标签。
我给杯里倒了水,烫手,掌心被滚烫提醒——今天没有欢迎,只有温度测试。
中午,食堂。
几盘菜,半盆米饭。
没人敬酒,不出现“酒桌欢迎”的场面,也意味着没人愿意为我背书。
饭桌上,副书记问了我一句:“住哪儿安排好了?”
我说:“安排在招待所就行。”
他笑:“清苦点儿,锻炼嘛。”
锻炼两个字落下,桌上几个人都笑。
笑声里,有不明言的身份边界:你是来锻炼的,不是来分权的。
我低头吃饭,悄悄记人。
财政的副镇长筷子伸向肉菜的动作很快,夹起就放自己碗里,没抬眼;城建办的副主任不停看手机;综治办的小伙子对我避开目光;党政办的小姑娘故意不说话,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
每个人都在传达一种态度:新来的,先看你怎么“活”。
下午,会议室。
镇里周例会,书记仍然缺席。
他的位置只放着茶杯,杯沿磨出一道灰槽,像常年被手指抠磨。
主持人是年轻副书记,面前摞着厚厚一叠材料。
墙上的条幅红得刺眼:“提质增效、挂图作战、冲刺三季度。”
“我们这边征地指标比较紧,”副书记翻着纸,“市里专项资金这块儿,督导组上周来过,明确要兑付条件,在时间节点前把手续闭环。
限时办结,压实责任,谁主管谁负责。”
一口气甩出这么多词,大家都低头装记录。
可我听得明白:没有谁真的担责,只是把责任丢到“流程”和“口径”里。
我在小本子上只记动词:协调、汇总、推进、对接、研判、跟进。
没有一个动词落到“谁做、何时做、做到什么程度”。
我在字后面加了三个问号。
“下面请李同志简单介绍一下对接安排。”
副书记敲了敲桌子。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压低:“我先把流程图补齐,用‘问题清单+责任清单+时限清单’三张表梳理。
今天先统一口径,回头我做一个会后纪要,把刚才提到的几项关键节点写清楚,抄送书记、镇长和各位分管领导,逐项对账。
另外,为了避免口径漂移,我建议从明天起,一村一档,所有入户沟通留痕,照片、谈话纪要、签字确认,齐全存档。”
留痕两个字一出,几个人的眼神闪了一下。
留痕意味着以后没人能随口打太极,每一步都有人在看。
副书记笑容有点僵:“可以,年轻人思路不错。
先内部掌握,不要扩大化。”
“不要扩大化。”
我心里冷笑,这就是另一句潜台词——你可以做,但别让别人难堪。
散会时,办公室主任把材料往皮夹里一塞,走到我面前:“李同志,纪要你来起草,今晚发我,我看一下。
格式照旧。”
“照旧?”
我重复。
“嗯,标题就用‘周工作例会纪要’,抄送范围按惯例,不涉及具体谁谁谁。”
他看着我,“懂规矩就好。”
我笑着点头:“按照惯例。”
规矩就是这样,写和不写,不在文件,而在心里。
晚上八点,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纪要先不要发。
书记要见你,九点,老地方。”
“老地方?”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镇政府旁边那家小饭馆。
他习惯坐的靠墙包厢。
见面不在办公室,不走公对公,这是刻意的距离:我可以见你,但你不算我的人。
饭馆走廊的灯有点昏,门帘后面有人说笑。
包厢门半掩着,我进去的时候,书记还没到,年轻副书记己经坐着了,身边是城建办的副主任。
桌上摆了西个菜,两个素两个荤,酒是黄的,本地小糟酒。
五分钟后,门帘一挑,书记赵继林进来了。
个头不高,眼神冷,穿一件灰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一看就是久在基层滚打的样子。
他没有伸手,只点了点头:“小李啊,县里把你派来,重视。
青溪的事情多,不要背书面话,办事要有分寸。”
我起身:“书记好。
我来,就是解决问题的。”
他“嗯”了一声,坐下,喝了一口酒:“征地这块儿,你先熟悉。
群众工作要耐心,不要搞‘一刀切’。
开发商是我们的合作方,不是敌人,别把关系搞死。”
这句话,边界画得很清楚。
合作方三个字,听起来温和,实际是把我钉在中间:一头是群众,一头是资本,两边都不能得罪。
我笑笑:“理解。
依法依规,把握火候,该说的说,该留的留。”
他点点头,筷子敲了敲碗沿:“年轻人,别太锋芒。
县里让你来,是来干活,不是来当英雄。
会开好,材料写好,别让外人抓把柄。”
我说:“我先把底摸清,把问题台账做出来,逐项销号。
对外口径我会同办公室对齐。”
他看了我两秒,收回目光:“行。
今天就这样,明天八点,拆迁协调会,你旁听。”
旁听。
这个词我记在心里。
旁听的意思,是你有资格在场,但没资格说话。
从包厢出来,街上风凉。
我没急着回招待所,路边买了一串鸡翅,辣得舌头发麻,却让人清醒。
想想自己这几年,刚进县委办时,以为写材料就是全部。
后来才明白,材料是刀,会议是鞘,程序是盾,人心才是手。
手稳,刀才不乱;刀快,鞘不破;盾厚,刀才敢出。
现在到了镇里,我得重新校准这套东西。
回到房间,窗外有虫鸣。
桌上的笔记本还开着,我把“会后纪要”又改了两处:一是把“责任人”改成“责任单位+分管领导+承办人”,把压力均摊;二是把“抄送范围”收紧到书记、镇长、办公室主任存档,不抄到个人邮箱,避免被人理解为点名。
这不是退缩,而是把刀先放回鞘里。
第一天,我只需要一件事:活下来。
活着,才有布局的资格。
该锋芒的时候锋芒,该隐身的时候隐身,这是官场的底层算法。
夜里,微信群“青溪镇—项目推进群”跳出一条通知:明日八点,拆迁协调会;参会:分管、征补办、城建办、相关村书记;县里李明杰同志旁听;请相关单位准备口径,资料上墙。
资料上墙西个字,意味明天会有人被摆出来。
摆出来的人,不一定有错,但一定得负责。
负责的人,往往比犯错的人更容易被打。
我关掉手机,长叹一口气。
真正的“欢迎会”,要从明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