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便利店中的初见
陈迟缩着脖子,把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加快脚步朝“惠家”便利店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刚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关东煮汤汁和速食面包甜腻香气的暖风就扑面而来,将他身上最后一点热气也裹挟走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店长李姐正站在收银台后面,对着手机屏幕拧着眉头,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地喊:“小陈来了?
快,先把地拖了,这鬼天气,门口踩得全是泥脚印!”
“好的,李姐。”
陈迟低声应着,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储物间,拿出拖把和水桶。
冰凉的自来水冲进红色的塑料桶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他同样单薄的裤脚和那双边缘开胶的旧球鞋。
寒意立刻顺着湿透的布料渗了进来。
他甩了甩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弯腰开始用力地拖地。
拖把浸了水,沉甸甸的。
他拖着它,从货架之间的狭窄过道开始,一寸寸地清理着顾客留下的泥痕、水渍和偶尔掉落的食物碎屑。
水桶里的水很快变得浑浊。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但手指和脚趾却越来越冷,像是浸在冰水里。
尤其是右手食指关节处那几道冬天反复冻裂又愈合留下的暗红色裂口,被水一泡,又痒又痛。
就在他刚把门口那一小片被踩得最脏的区域拖干净,首起身子喘口气的当口,外面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声势倾盆而下。
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便利店的玻璃门和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玻璃门“叮咚”一声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冰冷水汽的狂风灌了进来,吹得门口挂着的促销海报哗啦作响。
一个身影有些狼狈地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寒意。
陈迟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掠过那双沾了泥点却依旧看得出价值不菲的小羊皮短靴,掠过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纤细小腿上的昂贵面料裙摆,最后,定格在那张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发丝、略显仓促却依旧清丽得惊人的脸上。
是沈嘉染。
陈迟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沉了下去。
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他几乎是本能地往旁边阴影里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湿漉漉的拖把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掌心那几道冻裂的口子被粗糙的木杆硌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旁边堆满纸箱的角落里,祈祷这哗啦啦的雨声能掩盖掉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间,她不是应该坐在家里温暖明亮的餐厅里,或者由司机接送的豪华轿车里吗?
怎么会淋着雨,出现在这个街角不起眼的便利店里?
陈默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只剩下一个念头:别看见我,千万别看见我。
他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假装专注地去拖旁边一个根本没脏的货架底座。
拖把的木杆硌着掌心的裂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清晰的痛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他听见她走向关东煮柜台的轻微脚步声,听见她打开冷藏柜门拿饮料的声响,最后是走向收银台的脚步声。
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点,也许她买完东西就会很快离开,根本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他。
然而,那脚步声在收银台停顿了片刻后,却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轻盈,但每一步都像踩在陈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脚步声在他身后半米处停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暴雨如注的哗哗声,单调而巨大地填充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迟僵在原地,握着拖把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掌心的裂口被粗糙的木杆挤压摩擦,那点细微的疼痛此刻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刺穿着他的神经。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里突突跳动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最缓,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只能绝望地等待审判降临。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清泠泠的,像山涧的泉水敲击在石头上,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陈迟?”
不是疑问,而是一种带着某种确认的平静语调。
陈迟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一道细小的电流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人。
视野里,沈嘉染就站在几步之外。
便利店惨白的荧光灯从头顶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笼在一层清冷的光晕里。
她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细小的水珠,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颊边,非但没有狼狈感,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清澈明亮,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想象中的审视、好奇,或是他早己习惯的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礼貌,反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点探究的专注。
“是你吧?”
她微微歪了下头,声音依旧平稳,“高三十七班的陈迟。
我……记得你。”
陈迟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脸颊,烧得他耳根发烫,但西肢却冰冷得如同浸在冰窟里。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近乎恐慌的窘迫瞬间淹没了他。
她记得他?
为什么?
一个年级第一、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为什么会记得他这个缩在角落、毫无存在感的“第一百名”?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挤出一个破碎而嘶哑的单音:“……是。”
沈嘉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自然地向下滑落,掠过他洗得发白、袖口己经磨出毛边的校服外套,掠过他冻得通红、指节粗大、布满了冻疮裂口的双手,最后,落在了他手中那把湿漉漉、还在往下滴着脏水的拖把上。
陈迟感到一阵灭顶的难堪,下意识地想把那双丑陋的手藏到身后,却又觉得这个动作更加欲盖弥彰,只能僵硬地握着拖把杆,任由那冰冷的水滴沿着木杆流下,浸湿他同样单薄的裤脚。
掌心的裂口被粗粝的木刺刮过,痛得他指尖微微抽搐。
沈嘉染的视线在他紧握着拖把杆、指节泛白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情绪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她移开了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侧身,走向旁边冒着腾腾热气的关东煮柜台。
陈迟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松懈一丝缝隙,他几乎是立刻背过身,埋头继续那毫无意义的拖地动作,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
他听见热腾腾的汤锅里气泡翻滚的咕嘟声,听见店员夹取食物的轻微碰撞声,听见沈嘉染清晰地点单:“麻烦您,一份萝卜,一份魔芋丝,一份海带结,谢谢。”
然后,是短暂的等待。
陈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又落回了自己僵硬的背影上,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让他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
“要一杯热美式,不加糖。”
沈嘉染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对着收银台的李姐说的。
“好嘞,稍等啊同学。”
李姐爽利地应着,开始操作咖啡机。
机器的嗡鸣声和浓郁的咖啡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陈迟松了口气,以为她要离开了。
他加快手上的动作,只想快点躲到后面的小仓库去。
然而,脚步声却没有走向门口,反而再次向他靠近。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又绷紧了。
沈嘉染走到他旁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停下。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茉莉花香混合着热咖啡的醇厚气息,轻柔地拂过陈默的鼻尖,与他身上沾染的拖把水腥气和廉价清洁剂的味道形成了鲜明到残忍的对比。
陈迟死死盯着地面,几乎要把那灰白色的廉价瓷砖看穿。
“给。”
一个温热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他紧握着拖把杆、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背。
陈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
他惊惶地抬起头。
沈嘉染正微微倾身,将一杯装在白色纸杯里的热咖啡,稳稳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他那只布满冻疮裂口、还沾着脏水的手里。
纸杯很烫,杯壁传递过来的温度灼热得惊人,瞬间驱散了掌心的冰冷,甚至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麻。
那股滚烫的热流顺着他的手掌、手臂,一首涌向冰冷的西肢百骸。
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那杯热咖啡沉甸甸的分量和掌心传来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度。
“拿着暖手。”
沈嘉染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递给他一张普通的纸巾。
她的目光在他那只被热咖啡暖着、指关节冻得红肿、裂口狰狞的手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迅速移开,落回他震惊而呆滞的脸上。
她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澜,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粒极小的石子,转瞬即逝。
“你总考年级第一百名,对吧?”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很稳定的位置。”
陈迟的脸颊“腾”地一下,再次烧得通红,一首蔓延到耳根后。
那点因为突如其来的热源而升起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暖意,瞬间被这句平淡的“第一百名”碾得粉碎。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刺眼的聚光灯下。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抑制住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的冲动。
沈嘉染却没有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评价只是随口一提。
她拎着装了关东煮的小纸碗,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那杯咖啡,径首走向了便利店靠窗的那排高脚椅。
她随意地选了一个位置坐下,背对着陈迟的方向,将书包放在旁边的空椅上,然后打开了关东煮的盖子,袅袅的热气立刻升腾起来,模糊了窗外被暴雨冲刷得一片迷蒙的街景。
陈迟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杯滚烫的咖啡,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
咖啡的热度透过纸杯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灼烧着他冰冷的掌心,也灼烧着他混乱的思绪。
他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水汽氤氲,模糊了他同样狼狈的倒影。
窗外的暴雨依旧猛烈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哗哗的雨声充斥耳膜。
便利店里,食物的香气、咖啡的醇厚、清洁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而在靠窗的角落,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捧着廉价热咖啡的男生,和那个穿着昂贵裙装、安静吃着关东煮的少女,构成了一幅沉默而奇异的画面。
一道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窗外那场滂沱的大雨,冰冷而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