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送暖,吹绿了忠勇侯府庭院里的柳枝,也催开了廊下那几株海棠。
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平添了几分诗意。
可这份诗意,却被内院传来的一阵喧闹彻底打破。
“县主!
县主您慢些跑!
当心摔着!”
奶娘焦急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几个小丫鬟的附和。
叶凛站在书房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面前的紫檀木桌上,摊着几份荐帖,都是京中有名望的先生,有专精儒学的,有擅长算学的,甚至还有一位曾在宫中教过皇子公主的女先生。
可看着这些帖子,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再过几日,便是叶清欢三岁生辰。
按规矩,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启蒙了。
叶凛深知,妹妹虽是女子,但身为叶家之后,断不能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
他想为她寻一位最好的师傅,教她读书识字,明辨是非,将来做个知书达理的女子。
可想法虽好,现实却骨感得很。
谁不知道,忠勇侯府的这位安慧县主,是个活脱脱的混世小魔王?
这三年来,叶清欢褪去了婴儿的软糯,长成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一双眼睛依旧乌溜溜的,透着机灵,却也藏着几分狡黠。
她不像寻常世家贵女那般喜欢描红绣花、摆弄 dolls,偏偏对叶凛收藏的那些兵书、刀剑兴趣浓厚。
平日里,不是偷偷摸摸爬上马厩想骑马,就是拿着叶凛的小木剑追得府里的下人鸡飞狗跳。
上个月,她甚至趁着奶娘不注意,溜到后院的练武场,学着护院的样子扎马步,结果摔了个***墩,哭得惊天动地,却转头就忘了疼,第二天依旧故我。
叶凛不是没试过教她认字,可刚教了个“人”字,她就指着院子里的小狗,嚷嚷着“狗”字怎么写;教她背《三字经》,她背了两句就开始东拉西扯,一会儿说蝴蝶好看,一会儿问鸟儿要飞去哪里,注意力压根就不在书本上。
他请过府里的账房先生来试过,先生教了半日,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最后摇着头叹着气走了,说县主聪慧有余,心性不定,他教不了;他又托人请了位据说最有耐心的女先生,结果女先生只来了一天,就被爬上房梁掏鸟窝的叶清欢吓得当场辞了工。
如今,看着桌上这些荐帖,叶凛只觉得头皮发麻。
寻常的先生,怕是真镇不住这个妹妹。
可若找不到好师傅,耽误了启蒙,他又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义父义母。
“阿凛,在愁什么?”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叶凛回头,见是赵珩,连忙起身行礼:“殿下。”
赵珩如今十岁,身形又拔高了些,面容愈发俊朗,眉宇间的沉稳之气也更甚往昔。
他今日是微服过来的,只带了青禾一人,身上穿着件天青色的常服,少了些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爽。
他目光扫过桌上的荐帖,又听着外面依旧没停的喧闹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来,是为清欢启蒙的事发愁?”
叶凛脸上露出一丝赧然,苦笑道:“殿下慧眼。
实在是……清欢她太过顽劣,寻常先生怕是降不住她。”
正说着,外面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紧接着是奶娘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县主哎!
那可是圣上御赐的花瓶!
您怎么给碰倒了啊!”
叶凛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额角青筋跳了跳。
赵珩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走,出去看看。”
两人走出书房,就见院子里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几片青瓷碎片,奶娘正蹲在地上,心疼地看着那些碎片,而罪魁祸首叶清欢,则站在一旁,小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噘着嘴,一脸不服气地辩解:“不是我碰的!
是它自己站不稳!”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小袄,梳着两个羊角辫,上面还系着黄色的流苏,跑动间流苏飞扬,倒是灵动。
只是此刻,她手里还拿着一根小木棍,身上沾了些灰尘,活脱脱一个刚从泥里滚过的小野猫。
看到赵珩,叶清欢眼睛一亮,刚才的委屈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颠颠地跑过来,仰着小脸喊:“太子哥哥!”
赵珩弯腰,替她拂去脸上的灰尘,无奈道:“又闯祸了?”
叶清欢摇摇头,拉着他的衣袖,指着地上的碎片,大声道:“是花瓶不好!
我只是想看看上面的小鸟,它就掉下来了!”
“清欢!
不得无礼!”
叶凛走过来,沉下脸,“还不快向太子殿下认错!”
叶清欢被叶凛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嘴一瘪,眼圈就红了,拉着赵珩的衣袖晃了晃,带着哭腔道:“太子哥哥……我不是故意的……”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赵珩哪里还舍得责备?
他看向叶凛,道:“无妨,小孩子顽皮,打碎东西难免的。
御赐的花瓶虽贵重,但比起清欢来,倒也不算什么。
回头本殿让人再送一个过来便是。”
说完,他又低头看向叶清欢,柔声道:“不过,清欢,打碎了东西,总要道歉的,对不对?
向奶娘道个歉,说你不是故意的。”
叶清欢看了看赵珩温和的眼神,又看了看叶凛依旧紧绷的脸,终于不情不愿地转向奶娘,小声道:“奶娘,对不起。”
奶娘连忙道:“县主没事就好,老奴不怪你。”
赵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牵着叶清欢的小手,对叶凛道:“走吧,去书房说。”
回到书房,叶清欢被赵珩安置在旁边的小榻上,给了她一本画册让她自己看。
许是刚才闹累了,又或许是赵珩在身边让她安心,她竟真的乖乖坐了下来,捧着画册,有模有样地翻着。
叶凛这才松了口气,对赵珩道:“让殿下见笑了。”
赵珩看着小榻上认真翻书的身影,笑道:“清欢性子活泼,是好事,总比闷在屋里强。
只是这启蒙之事,确实不能耽搁。”
叶凛叹了口气:“正是为此发愁。
请了几位先生,都……”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赵珩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叶清欢身上。
这三年来,他看着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如今这个活泼好动的小丫头,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调皮捣蛋,心中的那份牵挂,早己成了习惯。
他知道叶清欢顽劣,但也知道她聪慧。
寻常的先生,怕是真的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也镇不住她骨子里的那股野劲。
或许,需要一个她既敬畏又亲近的人,来引导她。
一个念头,忽然在赵珩心中冒了出来。
他抬眸看向叶凛,眼中带着笑意,语气却十分认真:“阿凛,既然寻不到合适的先生,不如……孤亲自来教清欢,可好?”
叶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殿下?
这……这万万不可!”
太子是什么身份?
那是大庆国未来的君主,日理万机,要处理朝政,要学习帝王之术,怎么能让他来教一个小丫头读书识字?
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殿下身份尊贵,国事繁忙,怎能因小女之事劳烦殿下?
万万使不得!”
叶凛连连摆手,态度坚决。
赵珩却摆了摆手,笑道:“无妨。
孤每日处理完课业,总有些闲暇时间。
清欢是叶将军的女儿,也是孤看着长大的,教她读书,孤心甘情愿。
再说,”他看向小榻上的叶清欢,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或许,孤教她,她能乖些。”
叶清欢似乎听到了他们在说自己,抬起头,眨着大眼睛看向赵珩,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呀?
教我什么?”
赵珩对她招招手,她立刻丢下画册,跑了过来,抱住他的腿,仰着脸看他。
赵珩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清欢,想不想学认字?
太子哥哥教你,好不好?”
叶清欢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问道:“学认字有什么用?
能像哥哥们一样骑马吗?
能像爹爹娘亲一样……打仗吗?”
她虽然年幼,但也从叶凛和下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英雄,是在战场上牺牲的。
赵珩心中微动,柔声道:“学会了认字,才能看懂兵书,才能知道怎么才能打胜仗啊。”
“真的?”
叶清欢眼睛一亮,小脸上满是兴奋,“那我学!
我要学认字!
太子哥哥教我!”
看着妹妹毫不犹豫的样子,叶凛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清欢最听太子的话,若是太子真的肯教,或许她真的能静下心来学习。
可让太子屈尊做启蒙先生,这实在是……赵珩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道:“阿凛,不必多言。
孤意己决。
此事你知我知,不必声张出去,就当是兄长教妹妹,寻常事罢了。”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叶凛看着他眼中的认真,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叶清欢,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赵珩深深一揖:“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叶凛……感激不尽。”
赵珩扶起他,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低头看向叶清欢,揉了揉她的头顶,道:“那从明日起,每日午后,孤便过来教你一个时辰,如何?”
叶清欢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雀跃:“好!
谢谢太子哥哥!”
她似乎己经开始想象自己学会认字后,看懂兵书的样子了,小拳头都握紧了。
赵珩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也泛起一阵暖意。
他知道,教这个小魔王读书,绝不会是件轻松的事。
但他莫名地,有些期待。
或许,看着她在自己的教导下,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得更好,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窗外的海棠花依旧在飘落,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的地板上,也洒在赵珩和叶清欢相视而笑的脸上。
叶凛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愁绪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
他知道,有太子亲自教导,清欢的未来,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只是那时的他,和赵珩一样,都只当这是兄长对妹妹的照拂,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情谊。
他们都未曾预料到,这每日一个时辰的相处,会让两颗心靠得越来越近,会让那份原本纯粹的兄妹情,在岁月的沉淀中,悄然发酵,最终酿成一杯醇厚浓烈的酒,醉了他,也醉了她。
更未曾预料到,这份始于启蒙的教导,会贯穿他们的一生,从笔墨纸砚,到刀光剑影,从深宫紫宸,到万里沙场,他教她安身立命的本领,她陪他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彼此扶持,再也无法分割。
此刻,小榻上的画册还摊开着,上面画着栩栩如生的骏马。
叶清欢己经跑到院子里,拿着她的小木剑,开始比划着自己想象中的招式,嘴里还念念有词。
赵珩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想,或许从今日起,他的生活里,会多一份别样的乐趣。
而这份乐趣,将伴随他许多许多年,成为他冰冷帝王路上,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