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猜猜我是谁
秦衍站在门边,指尖还残留着火苗灼过的温度。
地契在怀中贴着胸口,像一块沉实的石,压住了过往的轻浮与错觉。
他迈步出门,巷口风冷,吹得衣袖轻摆。
药草暗纹在昏光下几乎看不见,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三味药——防风、当归、川芎——是他亲手所绣,亦是他唯一未曾背叛的信仰。
街面未扫,残雪结成薄冰,踩上去有细微的碎裂声。
山海旧铺在他身后缩成一道倾斜的轮廓,而前方长街渐暗,暮色如墨,一层层浸染过来。
就在他转过街角时,风忽然止了。
一道身影从屋檐落下,落地无声,却将去路彻底封死。
秦衍脚步一顿。
那人立于三步之外,通体玄甲,甲片泛着冷铁光泽,连发丝都被束得一丝不苟。
黑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漆黑如渊,光都不落。
他尚未反应,手腕己被扣住,力道精准,不容挣脱。
下一瞬,黑纱抬手,一片布料覆上他的双眼。
世界骤然陷入黑暗。
他呼吸未乱,肩背却绷紧。
那布料带着一丝极淡的药香,不是寻常熏香,而是北地特有的一种止血草晒干后碾成的粉,混合着铁锈与寒霜的气息。
“猜猜我是谁。”
声音低哑,如刃刮过耳膜,尾音微颤,似笑非笑。
“殿下认错人了。”
他开口,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不是谁的旧梦,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
黑纱下,那双眼睛微眯。
片刻,一声轻笑逸出唇间,短促,讥诮。
“替身?”
她缓缓逼近一步,气息拂过他耳侧,“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敢谈什么替与不替?”
这声音……不该熟悉。
可它偏偏像一根线,从记忆深处猛地抽出,牵得心口一抽。
“放开。”
他冷声道。
“不放。”
她手腕一翻,竟将他另一只手也扣住,双臂被制于身后,力道却不伤筋骨,反似某种克制的温柔,“你当年不是这样对我说话的。”
“当年?”
秦衍冷笑,“我坠崖之后的事,劳烦殿下讲与旁人听去。
我不记得,也不想知道。”
“你不记得?”
她忽然贴近,唇几乎贴上他耳廓,一字一句,如钉入骨,“那你心口的疤,可还记得为谁流血?”
秦衍猛地一震。
那道疤,深而窄,自左胸斜至肋下,是他从崖底爬回人间的凭证。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它的来历,连太医问起,他也只说是旧伤。
可此刻,这女子竟说得如此笃定。
他仍不答,却本能地后退半步。
脚跟撞上青石,发出一声轻响。
她未追,只松开他的手,缓缓退开两步。
黑纱随风微扬,露出一截手腕——那里,一道陈年疤痕横亘皮肉,扭曲如蛇,与他梦中那雪夜女子腕上的伤痕,位置分毫不差。
秦衍瞳孔骤缩。
他想说那不可能。
他想说这不过是巧合。
可身体比言语更快——呼吸变沉,喉结滚动,指尖不受控地抚上心口,隔着衣料,压住那道沉睡多年的旧伤。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哑了,“你怎么会知道?”
她未答,只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心口,动作缓慢,带着某种祭奠般的庄重。
“那一夜,你替我挡了三箭。”
“箭头带毒,你用嘴吸出我肩上的血。”
“你说,‘别怕,我带你回去’。”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
“你说,‘我叫秦衍,记住了’。”
“然后你倒在我怀里,血浸透我的衣襟,心跳一声比一声弱。”
“可你还在笑。”
秦衍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墙。
不可能。
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甚至他自己,也只在梦里零星见过片段——雪、血、一个模糊的身影抱着他,耳边是极轻的抽泣。
“你撒谎。”
他咬牙,“若真有其事,为何十年不见?
为何任我入宫为驸马,沦为替身?
为何……”他顿住,声音冷到极致,“为何眼睁睁看我被当众羞辱?”
她静了一瞬。
然后,低笑出声。
“你以为我不想?”
她声音陡然锋利,“我找你十年,翻遍北疆十二州,掘过三十六座义庄。
我派玄鹰司三百死士暗查民间医者,只为找一个会用竹片接骨、懂西法缝合的人。”
“我三逼皇帝赐婚,朝臣骂我疯,说我辱没皇室,可我不在乎。”
“我在栖梧宫外站了七夜,只为你能回头看我一眼。”
“可你没有。”
她逼近,指尖猛地抵上他心口,“你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秦衍呼吸一窒。
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记忆的冰层上。
他想否认,想推开,可双脚如钉在地。
“那你现在想怎样?”
他终于问,声音干涩。
“我想你记住。”
她抬手,黑纱缓缓滑落一角,露出半边唇线,苍白而薄,“记住你是谁,记住你救过谁,记住……”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极轻, “记住我等了你十年。”
秦衍猛地抬手,欲将她推开。
可指尖触及她面纱边缘时,却顿住了。
那触感…… 像极了雪夜里,他昏迷前最后摸到的一缕布料。
他猛地收手,转身就走。
“秦衍。”
她在他身后唤,不再用“先生”,不再用“驸马”,只唤名字。
“山海商行,不是你一个人的局。”
“那西张地契,三年前就在我手中。”
“我让你走,是想看你能否自己回来。”
“现在你回来了。”
“可你还没认出我。”
“我不需要认。”
他头也不回,“过去死了,我只向前走。”
“可你走不了。”
她声音冷了下来,“从你踏出栖梧宫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孤身一人。”
“你那晚埋下的日记,我挖出来了。”
“你写的每一条‘她畏寒’,每一条‘她厌苦药’,我都读过。”
“你以为你在记前妻?”
她冷笑,“你记的根本不是她。”
秦衍猛然停步。
风卷起他衣角,猎猎作响。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刀。
“你说什么?”
她立于暮色之中,玄甲如铁,黑纱重覆,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说——” 她一字一顿, “你记的,从来都是我。”
秦衍瞳孔骤缩,心脏如被重击。
他想反驳,想怒斥,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
她未再逼近,只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一块檀木小匣,表面刻着细密药草纹,锁扣微损,正是他亲手埋下的那一只。
“你埋它时,我在梅树后。”
“你转身时,我捡了它。”
“三年了,秦衍。”
她将匣子轻轻放在街边石阶上,转身欲走。
“现在,还给你。”
她走了两步,忽又停住。
“下次见面,别再叫我殿下。”
“叫我萧绰。”
风起,卷起她玄甲上的黑纱,猎猎如旗。
秦衍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
他望着那小匣,仿佛望着一座沉没的城。
良久,他终于抬步,向那石阶走去。
指尖触到匣身时,忽觉一阵刺痛—— 匣角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细缝,木刺扎入指腹,血珠缓缓渗出,滴落在地,正正落在那“山海”残匾的“海”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