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把车赶进院子朝着屋里喊：“娘，您看谁来了？”
这尹妈刚从文祥爹的坟地回来。
文祥爹得病时借了李恶霸的高利贷，田地抵给了李家，现时“打土豪，分田地”，地契又还给了尹家，尹妈拿着地契在亡夫坟前哭了一遭，刚进门做饭就听见文祥喊，忙从屋里走出来。
她看见林氏、灵芝、世年从马车上下来一愣：“大小姐，二太太？
你们怎么来了？”
灵芝扑到尹妈怀里委屈的哭起来：“尹妈，我娘病了，我们无家可归了。”
“哦，来来，赶紧进屋说话。”
尹妈招呼一行人进了屋，“文祥，去抱点柴禾把炕烧热了。”
文祥答应着出去了。
文祥家东屋进门窗下是通长的火炕，窗户是木质棋格窗新糊了白纸，炕上放着一张炕桌。
尹妈招呼林氏躺到炕上，摸摸林氏的额头：“呦，发烧了呀，这是冻的吧，你们做太太小姐的身体娇贵哪里受过这种罪呀，我去烧碗姜糖水，大小姐，你用凉毛巾给二太太捂捂额头擦擦手。”
灵芝答应着就去缸里打水，尹妈出去烧水。
一会儿，尹妈端来一碗姜糖水，“二太太，趁热喝了吧，这姜糖水是发汗的，把寒气赶出来这病就好了。”
林氏受宠若惊赶紧起身说：“她，她婶子，俺自己来吧，现时解放了不能再让你们伺候了。”
“说哪里话呀，你这不是有病吗？
是你们大伯子作祸受报应，你对俺不错俺心里有数，赶紧喝了吧。”
“谢谢，谢谢。”
林氏心中五味杂陈，感动的说不出话来，一阵心酸流下了眼泪，“你们以后就喊灵芝、世年，二大娘吧。
太太、少爷、小姐可不能喊了。”
尹妈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知道啦，今日河东明日河西的，中国解放了，没想到你们当太太小姐的说穷就穷了这是咋说的。”
尹母本就是个下人，分了东家的财产尽管心里欢喜，难免也有点过意不去，“往后您还喊我尹妈吧，听习惯了换了称呼俺也不习惯。”
林氏点点头。
尹母让文祥收拾了一间柴房，让文祥和世年居住，又忙着做饭给大家吃。
第二天清晨，文祥在院里劈劈柴，不时地看看门里，一扇门板敞着，灵芝蹲在灶台前烧水又是吹又是拿棍儿扒拉，弄了一屋子烟，文祥赶紧进屋拉风箱，火着起来了，灵芝弄得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
“你是大小姐，哪里干过这活儿，看见了吗，这是风箱，这么一拉一推火就旺了。”
“哦，好，好，那我试试吧。
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你客气啥，你娘好点了吗。”
“喝了姜糖水，夜里发了汗好多了，我娘说过两天天晴了我们就走。”
这时柱子跑进院里来：“哥，灵芝妹子，干啥呢？”
灵芝没说话进屋洗脸去了。
“你来干啥？”
文祥问。
“俺找二姨有点事儿。
二姨，二姨。”
柱子喊着跑进屋里去了。
尹妈刚喂完猪，听见柱子喊应声出来。
这么多年，尹妈一首觉得对不起柱子，才几个月的孩子就断了奶送给大姐家抱养，怪谁呢？
就怪自己家穷呀。
大姐过世以后尹妈对柱子更加疼爱，尽量弥补对柱子的亏欠。
所以柱子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往尹家跑。
“柱子，最近咋样？
你爹对你好吗？
来，来吃枣吃枣。”
尹妈跟柱子进了西屋，端着芡子抓枣给柱子吃。
“二姨，我和我爹都好着那。”
“好，好就好。”
其实这尹妈见了这小儿子总是问东问西的不知道说啥好，听着柱子喊自己“二姨”心里难免有点心酸，“咳，啥时候柱子也能喊我一声娘呀。”
尹妈心里念叨着。
“二姨，那个灵芝是您起小奶大的？”
柱子有点兴奋地问。
尹妈点点头：“是。”
心里说：“柱子，娘对不起你呀，娘奶大了人家的孩子，让你挨饿喂糊糊吃。”
“二姨，我求您个事儿呗？”
柱子亲昵的说。
“啥事。
只要二姨能办到的一准的办成了。”
尹妈关切地说。
“俺想娶灵芝给俺当媳妇儿，您给做个媒咋样？”
柱子恳切地说。
“啥？”
尹妈可是知道大小姐的，那眼光可不是一般的高呀，人家能同意？
她又不想扫柱子的性，“你说的是大小姐呀，人家眼眶子高能成吗？”
“有啥不成的，她们家宅子地儿金银财宝全没收了，现时还不如俺家呢。”
“那，那俺跟人家说说，看看人家同意不。”
尹妈伺候灵芝一家十七年了，惯性思维脑子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心说，“那大小姐是多金贵的人呀，前些天还穿金戴银的，咋说这世道真变了？”
柱子看尹妈发愣，就说：“二姨，她还有啥不同意的，地主的闺女俺不要陪嫁就是便宜她家了。”
“哦，哦”尹妈应着，心说“柱子要真能娶了灵芝，那可真是俺祖坟上烧高香了。”
过了晌午尹妈来到东屋，很殷勤的给林氏倒了碗水寒暄了两句。
两人坐在炕边聊天。
林氏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给你家添麻烦了，看这天也放晴了，俺的病也好了想明天一大早走。”
“您这么着急干啥多养两天，等病好利索了再走吧。”
尹妈赶忙说。
“俺一家三口总在你家也不是事儿呀，真是不好意思，太谢谢你了。”
这林氏也知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天寒地冻的，你又是小脚，带着这么大的闺女走，万一道上碰上个歹人咋办呀？”
尹妈打心里想促成这桩亲事，林氏呢倒想起来的路上那些人调戏灵芝的场景，难免有点悲凉心里有点发憷叹了口气。
尹妈接着说：“再说去亲戚家添三张嘴，时间长了还不是得遭人白眼。”
“俺也没有办法呀，去了再说吧。”
林氏忧郁地说。
“要不行俺给闺女找个主？”
尹妈试探着说。
“俺家是地主谁敢要哇。
嗨，那时说媒的踢破门槛子，要是那时候应了保定张大户家，也许灵芝就去台湾了，不至于跟着俺们受罪了。
现在俺家落难了，上哪儿找主儿去。”
林氏难过地说。
“灵芝嫁给穷人，不就是穷人家的媳妇儿吗？
也省得受气了。
再说这闺女长大了早晚不都得出门子吗？”
“咳。”
林氏叹口气心里乱糟糟的，这个遵从三从西德的小女人，自打嫁给李坤后在李家唯唯诺诺的，从不招惹是非更是不主事。
家里遭此大难，她有点六神无主。
“你也知道，俺掌柜的走了这些年，现在也断了联系，闺女出门子这么大事俺主不了呀。”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穷人闹翻身，有钱的都被打倒了，再说二老爷那边也还有一家子人呢，都啥时候了你还不主事儿。”
尹妈劝慰着林氏心想“如果柱子能和灵芝成了亲，也算我对得住俺这小儿子了。”
“那你说的是啥人家呀？”
林氏心里有点忐忑，毕竟闺女出嫁得找个老实巴交的人家，万一碰上个混球就害了闺女一辈子。
尹妈来了精神：“哦，就是老赵家的独生子赵锁柱，他娘是我大姐，咳，我姐也是命苦前几年没了，没享过一天福。
现在日子好了，他家在县城有个小买卖，就是开馒头铺的，那天你也见着了小名柱子。
比灵芝大几个月，我看着挺般配的。”
“哦，那我和灵芝商量商量吧。”
林氏想起柱子在雪地里那种张狂样有点不以为然。
“成，俺听你个回话。
他家日子还算不错，没有婆婆进门就当家，灵芝去了受不了气。”
尹妈殷勤地说。
晚上，东屋里点着煤油灯火苗闪烁。
林氏拉着灵芝的手叹了口气说：“你想想吧，俺也不逼你。”
灵芝流着眼泪跑了出了。
文祥正在给枣红马喂草料，看见灵芝抹着泪跑了出去觉得纳闷，跟着追了出去，“灵芝，灵芝。”
文祥边追边喊。
夜色寂静无声，天上星星点点，半个月亮闪着暗淡的光，西北风呼啸着。
原野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河水己经结冰，沿岸的柳树枝条上挂着雪挂在风中摇曳，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灵芝一口气跑到村头喘着粗气，朝着冰河“啊，啊”的喊了两声放声大哭起来。
要说也是，这灵芝是当地百里挑一的美人，搁现在那就是白富美，还上过几年学堂心高气傲，对说媒求婚的公子哥也是百般挑剔。
现时中国解放了，一切突然全变了，自己一家冰天雪地沦落街头，要不是碰上文祥家收留，嗨，那真是不敢想呀，她越想越难过嚎啕大哭。
正好文祥跑来看见灵芝如此这般，焦急的问：“灵芝，灵芝，你咋了嘛？
谁欺负你了？”
灵芝停止了哭泣，擦了擦眼泪说：“文祥哥，我不想活了。”
“你想啥呢？
你还有你娘，你弟弟，你爹还没找到，咋就想死呢？
是，你们家受穷了，这穷人有的是呀，不是也都好好活着了吗？”
文祥有点着急的说。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灵芝哭着说。
“你这样就受不了了，那俺们八个死都有了。
记得不，有一次俺饿了，偷吃猪食，让管家看见了吊起来打，还是你娘求了个请才放的俺。
俺和俺娘那时受的气多了，俺小时候你和世年拿俺当马骑，你和世年高兴了，俺的膝盖都磨破了，疼得钻心呀，就兴你们地主老财高兴，就不兴俺穷人高兴了？
俺们穷人就是命贱？！”
“对不起，文祥哥，那时俺不懂事儿。”
灵芝有点自责。
“还说那干嘛，都过去了，你们那时小，俺也不记恨你们。
你现在是咋了嘛，要死要活的，俺娘待你们不好吗？
轰你们走了？”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
你娘给俺提亲了。
俺心里难过。
咋就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灵芝说着又委屈起来。
“啊？
俺咋不知道呢。
说的谁家呀？”
文祥诧异看着灵芝，灵芝低头没说话，“你说嘛，到底是谁家？
俺们村的？”
文祥有点莫名的焦急“俺娘这是咋了嘛？
俺家又不是管不起你们吃饭。”
“咳，活着真没劲。”
灵芝说完扭头就往回走。
文祥愣了半天神儿，着急忙慌的追过去。
文祥推门进了西屋，尹妈正在纳鞋底，文祥气哼哼坐到炕边一句话不说。
“咋了？
跟人打架了？”
尹妈纳闷的问。
“没有”文祥赌气的坐到炕上。
“那是咋了嘛？
那嘴都能拴头叫驴了。”
“你给灵芝提亲了？”
“咳，我以为啥事呢？
那不是柱子看上灵芝了吗？”
“他看上灵芝了，人家看上他了吗？
您这乱点鸳鸯谱不就是轰人家走吗？”
文祥真的有点生气了。
“灵芝不愿意？”
尹母试探着问。
“换我我也不愿意，虽然人家落魄了，但是人家上过保定的学堂，吃过见过的，那柱子哪点配得上人家呀！”
“你说柱子张开嘴了我总不能不问吧，再说她妈说明天打算走了，不问就没机会了，明天我再去劝劝二太太，看怎么说。”
“您愿意碰钉子您就去碰吧。”
文祥说完摔门出去了。
“这是咋说的，倒是我的不是了。”
尹母也不明白文祥为啥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