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倒映着两岸垂柳新抽的嫩芽,绿得晃眼。
空气里浮动着水汽、新泥与草木汁液混合的清冽气息,是江南独有的、几乎能拧出水的温柔。
沈青禾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沿着湿漉漉的河岸快步走着。
粗布包袱贴在怀里,隔着几层布,隐隐传来草药干燥的苦香。
她是临川镇“济安堂”坐堂郎中沈柏年的独女。
沈郎中医术仁心,在这水乡小镇颇受敬重。
青禾自小在药香里长大,帮着父亲晒药、碾药、分拣药材,耳濡目染之下,对常见草药的性味功效、一些民间治跌打损伤和风寒的小方子,乃至基础的护理包扎,都颇为熟稔。
闲暇时,她也会跟着隔壁养蚕的吴婶家,帮忙照料那几匹运送蚕茧的温顺老马,久而久之,竟也学会了骑马,虽谈不上精湛,但控缰小跑不成问题。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技能,如同水乡的菱角,深深埋藏在她日常的生活里。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沾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凉丝丝的。
她抬眼望向溪水对岸那片熟悉的青瓦白墙——济安堂的招牌在雨雾里有些朦胧,却让她心头踏实。
刚替一位崴了脚的邻家阿婆抓好了活血化瘀的药,正赶着送回去。
然而,这踏实感只维持到踏入自家那方小小的后院。
后院角落,那口不知传了多少代、井沿被绳索磨出深深凹痕的“月牙泉”,此刻正无声地翻滚着。
不是风吹的涟漪,而是从井心深处涌起的一股股暗流,水花激烈地撞击着湿滑的井壁,发出沉闷的咕嘟声。
水面之上,竟浮着一层幽暗、诡谲的蓝光,像无数细小的萤火虫沉在水底挣扎。
更骇人的是,那蓝光扭曲着,渐渐在水面中央聚拢,竟隐约勾勒出一座庞大森严的宫殿轮廓,飞檐斗拱,如同海市蜃楼,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
青禾手里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
她倒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凉的院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那水中的宫殿虚影无声地膨胀,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深井的幽蓝里冷冷地注视着她。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爹?
娘!”
她失声惊叫,声音却在喉咙里被恐惧掐得变了调,细弱得如同蚊蚋。
父亲出诊去了,母亲此刻应该在前堂照看铺子。
井水猛地向上一涌,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幽蓝的光晕骤然炸开,那宫殿的幻影也随之剧烈晃动、碎裂。
青禾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绊倒了脚边的空木桶。
桶身撞在井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后院里格外刺耳。
幽蓝的光和水中的幻影,如同被这声响惊散的鬼魅,倏地消失无踪。
只剩下月牙泉浑浊的水面还在剧烈地起伏荡漾,一圈圈浑浊的涟漪拍打着井壁,发出空洞的回响。
青禾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冰凉的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顺着鬓角流下。
她死死盯着那口恢复“平静”的古井,仿佛那幽暗的井口随时会再次张开,将她吞噬。
方才那景象太过清晰,绝非幻觉。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她的心脏,比这暮春的寒雨更刺骨。
这口养育了沈家几代人的老井,此刻在她眼中,却像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不祥的入口。
方才那景象太过清晰,绝非幻觉。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她的心脏,比这暮春的寒雨更刺骨。
……几天后,那口古井带来的阴霾非但未曾散去,反而在青禾心头越积越厚。
她刻意避开后院,连打水都央求娘亲去前院邻居家借。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午后,趁着雨歇的间隙,青禾抱着一盆换下的衣物,来到离家不远的碧罗溪下游浣洗。
溪水清浅,刚下过雨,水流略急了些,冲刷着圆润的鹅卵石,哗哗作响。
她蹲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用力揉搓着手中的粗布衣衫,冰凉的溪水***得她手指微微发红。
水面倒映出她有些苍白的面容,眉宇间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口幽蓝的古井从脑海里甩出去。
就在她低头,准备将一件衣服浸入水中漂洗的刹那——水面猛地一晃!
倒影中她自己的脸,瞬间扭曲、融化,被另一张脸取代!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像是深埋地底多年的玉石。
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却又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和冰冷。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仿佛凝结着万年不化的玄冰,幽幽地,穿透水面,首首地钉在青禾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祭品般的漠然。
青禾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水面无声地隆起!
清澈的溪水违反常理地向上凝聚、拉伸,眨眼间化作一只巨大的、流淌着水光的手掌!
那手掌的腕部,赫然套着一个森白的手镯,样式古拙奇诡,细看竟是由一节节细小的人指骨拼接而成!
骨镯散发着惨淡的微光,更添几分阴森。
水凝聚的骨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抗拒的巨力,猛地抓向青禾的脚踝!
“啊——!”
青禾的尖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凄厉地撕破了溪边的宁静。
她拼尽全力向后挣扎,双脚在湿滑的青石上乱蹬,溅起大片水花。
但那水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扣住她的脚腕,一股沛然的巨力传来,就要将她拖入看似不深的溪流之中!
岸边的湿泥被她的挣扎蹬出深深的沟痕,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拖向溪水中心。
就在半个身子即将没入水中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溪畔草丛里一个模糊的物件——一只用竹篾和薄纸糊成的、做工略显粗糙的兔子灯。
那是三天前,元宵灯会上,陆文红着脸塞给她的。
纸面上晕染开的水渍,像极了兔子哀伤的泪痕。
那是她在故乡看到的最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