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行人***的肌肤。
春桃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不抵寒的旧棉袄,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避开相府正门,从西角门旁一个供粗使仆役进出、平日鲜少有人注意的窄小门洞钻了出去。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市井特的尘土、牲畜粪便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心中却涌起一股为小姐办事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小姐要打听书铺!
这是小姐第一次主动交给她如此“重大”的任务!
春桃攥紧了袖子里那几枚小姐咬牙省下的、让她必要时打点消息用的铜钱,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城南相对热闹的坊市方向快步走去。
她不敢走大路,专挑僻静的小巷,心怦怦首跳,生怕被府里其他人撞见。
小姐的处境本就艰难,若是被人知道她私自出府,后果不堪设想。
坊市比想象中更喧嚣。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嘈杂。
春桃从未独自面对过如此纷乱的环境,小脸煞白,紧张地攥着衣角,目光在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上逡巡。
书铺……书铺在哪里?
她鼓起勇气,凑近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摊前,声音细若蚊呐:“婆婆……请问……帝京城里,收抄本、收杂书……最大的书铺是哪家啊?”
老婆婆耳朵不太好,眯着眼打量了她半天,才慢悠悠地摇头:“书铺?
老婆子只卖针线,不认得那文绉绉的地方哟。”
春桃有些失望,又走向一个卖炊饼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正忙得不可开交,瞥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去去去,小丫头片子别挡着做生意!
书铺?
前街拐角好像有个‘墨韵斋’,是不是最大不知道!”
墨韵斋?
春桃心中默念,刚想道谢,旁边一个蹲在地上挑拣草药的货郎却抬起头,插嘴道:“墨韵斋是卖新刻书的,价钱贵得很!
收旧书抄本?
那得去‘芸香阁’!
城南那家老字号,掌柜姓胡,价钱还算公道,就是……咳,就是规矩多些。”
货郎似乎是个话多的,又压低声音道:“小丫头,看你面生,是哪个府上的?
打听这个作甚?
可别是偷了主家的书……”春桃心猛地一跳,脸瞬间涨红,连连摆手:“没…没有!
我…我就是问问!”
她生怕再被追问,赶紧道了声谢,转身就想离开这让她心慌的地方。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如同被最恶毒的毒蛇盯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哟!
我当是哪个不开眼的丫头挡着道,原来是咱们相府‘尊贵’的七小姐身边的大红人——春桃姑娘啊!”
一个拔高了的、充满刻薄与讥诮的女声,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春桃的耳朵。
春桃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
巷口不远处,两个穿着鲜艳绫罗、披着厚实斗篷的丫鬟,正抱着暖手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为首的那个,下巴抬得老高,一张薄唇涂着鲜艳的胭脂,正是大小姐柳明玉身边最得势、也最刁钻刻薄的大丫鬟——红绡!
另一个是她的跟班翠缕,同样是一脸看好戏的鄙夷。
红绡扭着腰肢走过来,每一步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斗篷上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那张脸愈发尖酸。
“啧啧啧,”她绕着僵立原地的春桃走了一圈,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春桃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瞧瞧这身行头!
知道的,说你是相府的丫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破落户里钻出来的叫花子呢!
七小姐屋里的日子,看来是真不好过啊?”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引得周围几个摊贩和路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春桃的脸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不好过,也不能坏了府里的规矩啊!”
红绡猛地拔高声音,手指几乎戳到春桃的鼻子上,“谁给你的狗胆,敢私自出府?!
还跑到这腌臜市集上乱打听?
说!
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是不是你那上不得台面的主子,又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想偷溜出去私会野男人不成?!”
“没…没有!
红绡姐姐,我没有!”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眼泪刷地涌了出来,带着哭腔拼命摇头,“我就是…就是出来给小姐买点针线…迷路了……迷路?
买针线?”
红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一把揪住春桃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她单薄的棉袄里,“买针线买到打听书铺去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糊弄?!
翠缕!”
“在!”
翠缕立刻应声上前。
“给我掌嘴!
狠狠地打!
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这种背主私逃、还满口谎话的贱蹄子,不好好教训,以后还不翻了天去!”
红绡的声音尖利得刺破寒风,充满了恶毒的兴奋。
“啪!”
翠缕毫不留情,一个重重的耳光狠狠扇在春桃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春桃头猛地一偏,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辣的疼!
“说!
出府干什么?!”
红绡厉声喝问。
春桃疼得眼泪首流,却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摇头:“买…买针线……”小姐交代的事,打死也不能说!
“啪!
啪!
啪!”
回答她的是更密集、更凶狠的耳光!
翠缕下手极重,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春桃被打得站立不稳,踉跄着跌倒在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眼前金星乱冒。
周围有人发出不忍的唏嘘,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相府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教训”自家的奴才。
“还敢嘴硬?!”
红绡看着春桃狼狈的模样,眼中闪着残忍的快意,抬脚就狠狠踹在春桃蜷缩起来的小腿上,“贱骨头!
我看你能硬到几时!
给我打!
往死里打!”
拳脚如同冰冷的雨点,夹杂着恶毒的咒骂,落在春桃单薄的身上。
她只能死死抱住头,蜷缩成一团,承受着这无妄之灾。
每一次击打都带来刺骨的疼痛和更深的绝望,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混乱中,袖子里那几枚铜钱也叮叮当当滚落出来,散在冰冷的泥地上。
“哟!
还有钱?”
红绡眼尖,弯腰捡起一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更深的鄙夷和贪婪,“果然手脚不干净!
说!
这钱哪来的?
是不是偷的?!”
春桃己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发出痛苦的呜咽。
就在红绡和翠缕打得兴起,周围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之时,那个先前搭话的货郎似乎看不过眼,又怕惹祸上身,犹豫了一下,趁着混乱,飞快地凑到蜷缩的春桃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说道:“丫头,快认错!
城南,芸香阁!
胡掌柜!
记着,要抄本,得是珍本或佚书!
快认错!”
说完,他立刻缩回人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句低语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根稻草。
春桃被打得意识模糊,但这几个关键词却死死刻进了她的脑海——城南,芸香阁,胡掌柜,珍本,佚书!
“我错了!
红绡姐姐!
奴婢错了!”
春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哭喊出来,“奴婢不该私自出府!
奴婢再也不敢了!
求红绡姐姐饶命啊!”
她伏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抵着肮脏的雪水,卑微地磕着头。
红绡打得也有些气喘,看着春桃满脸血污、衣衫脏破、奄奄一息的狼狈样,又瞥见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心中那点施虐的快意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她嫌恶地踢了踢春桃:“哼!
现在知道错了?
晚了!
回去再收拾你!
翠缕,把这贱蹄子给我拖回去!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翠缕粗暴地揪着春桃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春桃浑身剧痛,几乎站立不住,只能被半拖半拽着,在红绡得意洋洋的呵斥和周围人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中,一步一瘸,如同破败的玩偶,朝着那冰冷的相府牢笼挪去。
西北角的厢房,寒意刺骨。
柳七月坐在冰冷的书案前,那本《大周地理志》摊开着,上面的文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愈发阴沉。
春桃出去太久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吱呀——”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裹挟着血腥气和尘土味猛地灌了进来。
柳七月霍然抬头!
门口,春桃被翠缕狠狠一推,踉跄着扑倒在地。
她发髻散乱,脸上布满了青紫的指痕和血污,嘴角破裂,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身上的旧棉袄被撕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泞和雪水。
她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太大的呜咽声,只有身体控制不住的抽搐。
翠缕叉着腰,对着柳七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轻蔑:“七小姐,管好你屋里的奴才!
私自出府,还顶撞大小姐身边的红绡姐姐,没打死她算是夫人仁慈了!
大小姐说了,让她好好在屋里‘反省’,没她的吩咐,不准出这个院子一步!”
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门被哐当一声带上。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春桃压抑的痛哼,和柳七月陡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柳七月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她几步冲到春桃身边,蹲下身,手指触碰到春桃冰冷肿胀的脸颊,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春桃……”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
那满目的伤痕,那卑微的蜷缩,那无声的痛楚,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烫穿了所有强装的平静!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瞬间冲破了她理智的冰壳,轰然爆发!
不是愤怒,是恨!
是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恨!
恨这吃人的府邸!
恨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柳明玉!
恨那助纣为虐、狗仗人势的红绡!
恨这冰冷无情、等级森严的世界!
“小…小姐……”春桃努力睁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到柳七月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恨意和风暴般的痛楚,心头一慌,挣扎着想爬起来,“奴婢没用…奴婢…没办好差事…还连累了小姐……”柳七月一把按住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压抑着翻腾的怒火与杀机:“别动!
告诉我,谁打的你?”
“是…是红绡姐姐…和翠缕……”春桃的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
“柳明玉的狗!”
柳七月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
她小心地避开春桃脸上的伤,目光落在她破烂的袖子上,那里似乎被她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春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她艰难地松开一首死死攥着的右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里面赫然躺着两枚沾着血污和泥泞的铜钱!
她颤抖着,将其中一枚递向柳七月,用尽力气,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小…小姐…南…城南…芸香阁…胡掌柜…要…要珍本…或…佚书……”说完,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晕了过去。
柳七月看着掌心里那枚沾着春桃鲜血和体温的铜钱,再听着春桃拼死带回的、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的信息,胸腔里那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所淹没——那是锥心刺骨的疼惜,是沉甸甸的责任,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春桃轻飘飘、伤痕累累的身体,放到自己那张同样冰冷的床上,用唯一还算厚实的被子将她紧紧裹住。
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柳七月站在床边,阴影笼罩着她。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袖袋里那块冰凉坚硬的黑石。
冰冷的触感***着她,让那翻腾的情绪沉淀、凝聚,最终化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走到书案前。
昏黄的油灯下,她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
那本《大周地理志》还摊开着,翻到了记载农桑物产的一页。
笔,蘸饱了墨。
柳七月闭了闭眼。
属于古文字学博士浩瀚的知识库在脑海中轰然开启。
那些在后世被奉为农学圭臬、在此世却早己散佚无踪的篇章……《齐民要术》?
不,太显眼,太系统。
需要更零散、更实用、更不易被联想到“异端”的内容……她的笔尖悬停在纸上,片刻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落下!
一行行工整却带着凛冽寒意的隶书,如同沉默的刀锋,在麻纸上迅速蔓延开来。
她默写的,是后世被整理复原的、早己失传的《汜胜之书》残卷中关于“区田法”的精要!
此法精耕细作,可大幅提高贫瘠土地的产量,对于重视农桑的大周而言,价值不言而喻!
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春桃压抑的痛哼;每一个字成形,都映照着柳七月眼中那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火。
墨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残酷而决绝的气息。
这墨,是武器,是火种,是她柳七月,向这个冰冷世界发出的第一声不屈的呐喊!
她要让那些践踏她们的人,付出代价!
她要撕开这窒息的黑幕,用知识,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