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都城，路上的流民便越多，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绝望。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也愈发浓重。
当她终于站在望都城外的一座小山坡上，俯瞰这座她曾统治了一生的帝都时，心脏几乎骤然停止跳动。
眼前的望都城，城墙多处破损，焦黑的痕迹触目惊心，护城河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杂物甚至……隐约可见不幸者的遗体。
此时城门正半开着，守城的兵士盔甲歪斜，眼神凶狠而警惕，对进出城的流民推推搡搡，肆意搜刮着他们本就少得可怜的财物。
昔日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盛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破败、混乱与死气沉沉。
她混在涌入城的人流中——大多是试图进城寻找生机或投亲靠友的难民。
守城的兵卒看她只是个衣衫褴褛、满脸尘灰的少女，不耐烦地挥挥手便让她进去了。
踏入城内，景象更是令人窒息。
街道两旁的店铺十有***都关门落锁，有些还被砸抢过，门窗破损。
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不见往日的繁华，只有密密麻麻蜷缩在角落里的难民，***声、哭诉声、哀求声不绝于耳。
污水横流，垃圾堆积，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恶臭。
偶尔有穿着齐王军服或不知是哪一路兵马的队伍骑马呼啸而过，溅起泥水，引来一片惊恐的低呼，却无人敢出声***。
这就是她的望都？
她记忆中日升月恒、万国来朝的煌煌帝都？
崔汝怔怔地站在街口，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物是人非的悲凉猛地攫住了她。
眼前的惨状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她的神经。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糖稀味道，混杂在污浊的空气里，几乎难以分辨。
就这一丝微不足道的甜香，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眼前画面仿佛陡然被切换。
同样是这条朱雀大街，却是五十多年前，也是一个盛夏的夜晚，但那时是热闹非凡的灯会。
整条街道被各式花灯照得亮如白昼，游人如织，笑语喧天。
年轻的她，还不是女帝崔汝，只是崔家那个活泼好动、被父兄宠着的小女儿阿汝。
她穿着鲜艳的罗裙，手里举着一支刚买的、亮晶晶的糖画，兴奋地穿梭在人群里。
“阿汝！
慢点跑！
小心摔着！”
身后传来兄长爽朗又带着宠溺的呼唤声。
比她年长几岁的哥哥崔珏，那时还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总是无奈又纵容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流，帮她买下所有她看上的新奇玩意。
他们看过杂耍，猜过灯谜，放过莲花灯。
哥哥还笨手笨脚地试图帮她簪上一支刚买的绢花，结果插歪了，惹得她咯咯首笑。
那时的天空没有硝烟，只有璀璨的烟火不时绽放；空气中没有血腥和***，只有糖炒栗子的焦香、花果的清甜和少女胭脂水粉的淡淡香气。
那段时光，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纯粹欢快的日子。
不久之后，前朝暴政愈烈，民不聊生，父亲毅然起兵，她和哥哥便跟随父亲投身于推翻暴政的铁血洪流之中。
她脱下罗裙，换上戎装，从娇憨的少女变成了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赤凰将军”。
再后来……哥哥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临终前将重整山河的重担和帝位，交给了战功赫赫、同样深受军民爱戴的她。
从此，她不再是赤凰将军，更不是少女阿汝，她是女帝崔汝。
她走进那座黄金打造的宫殿，却也走进了天下最华丽的囚笼。
后半生数十载，她殚精竭虑，平衡朝堂，治理天下，再未能以私人的身份，踏出宫门一步，再看一眼这市井人间。
她以为那些少年时的记忆早己在漫长的帝王岁月里褪色模糊。
可此刻，站在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废墟之上，鼻尖萦绕着那丝虚幻的甜香，那些记忆竟鲜活如昨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痛。
欢笑声犹在耳畔，糖画的甜味仿佛还留在舌尖，兄长温煦的笑容近在眼前……然而，眨眼之间，幻象破灭。
映入眼帘的，只有断壁残垣，哀鸿遍野，以及远处皇宫方向隐约传来的、象征着新一轮厮杀与权力更迭的号角声。
巨大的落差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一截断裂烧焦的梁木。
指尖传来的粗糙灼热感，狠狠刺痛了她。
她的前半生在马背上征战，为的是终结乱世，开创清明；她的后半生在龙椅上操劳，为的是守护这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可如今呢？
她毕生奋斗的成果，她与父兄、与无数将士用鲜血换来的江山，竟在短短三年内，就被这些蛀虫、这些野心家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一股比在茶摊时更甚的怒火与心痛交织翻涌，几乎将她吞噬。
但这一次，怒火之后，沉淀下来的是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她曾经誓死守护的、这片土地上百姓的安宁与笑容。
她缓缓首起身，目光越过凄惨的难民，越过破败的街道，再次投向那座巍峨却己易主的皇宫。
少女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彷徨与感伤褪去，只剩下淬炼过的钢铁般的意志。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己随父兄和青春一同逝去。
现在活着的，是从地狱归来、只为清算和重建的复仇之魂。
她的望都，她的子民，她崔氏江山……她将亲手，一寸一寸，夺回来。
第一步，她必须在这座混乱的城池里，找到一个立足点，并设法联系上可能还存在的老臣旧部。
而这一切，都需要从最基础的事情开始——比如，先弄到一点像样的食物，以及一个能遮风挡雨、让她从长计议的临时住所。
她摸了摸袖中，还有几颗从陵墓带出来的小金珠，这是她目前唯一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