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浓重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陈年木料散发的沉郁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属于衰老和病痛的衰败味道,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胸口。
光线被厚重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棉布窗帘过滤,只剩下一种朦胧而压抑的灰蓝色调,勉强勾勒出室内简朴到近乎寒酸的轮廓:一张硬板床,一张磨损得露出原木纹理的旧方桌,一把同样老旧的圈椅,墙角一个半人高的红木药柜,上面整齐码放着大大小小的青花瓷药罐。
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这里是千门斋的心脏,也是当代千门门主陈千绝最后的栖息地。
陈纪的脚步在踏入静室门槛时,便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
他高大的身形似乎在这片沉重的空气中微微缩敛。
目光越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房间深处那张硬板床上。
陈千绝躺在那里。
曾经撑起千门半壁江山、令无数江湖巨鳄闻风丧胆的雄狮,如今被病魔摧折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
薄薄的被褥下,身体的轮廓单薄得令人心惊。
他侧卧着,背对着门口,呼吸声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令人揪心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灰白稀疏的头发贴在布满老年斑的头皮上,露出的脖颈皮肤松弛,如同风干的树皮。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写满了油尽灯枯的悲凉。
然而,当陈纪走到床边三步之遥,正要躬身行礼时——“东西……拿到了?”
那声音突兀地响起,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
与此同时,床上那看似枯槁的身影猛地转了过来!
一双眼睛!
浑浊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但那双瞳孔却如同淬炼了千年的寒铁,又似盘旋在绝壁之巅、饱经风霜的苍鹰,锐利、冰冷、洞彻一切!
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病痛,在这双眼睛睁开、目光投射过来的瞬间,仿佛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那不是回光返照的光彩,而是一种历经无数生死、早己融入骨髓的意志锋芒,是雄狮垂暮,余威犹在!
陈纪的心脏仿佛被这目光狠狠攥了一下。
他立刻垂首,单膝跪地,右拳紧握置于左胸——这是千门弟子面见门主的最高礼节。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是,师傅。”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双手将那枚在雨夜中以命相搏得来的特制U盘,恭敬地呈上。
“目标李兆明,贴身携带,接触时间不足三秒,无察觉。
归途遇伏,两人,持械。
己处理干净,未留活口,无追踪迹象。”
陈千绝枯瘦如鹰爪般的手,从被褥中缓缓伸出。
那手背上青筋虬结,皮肤薄得几乎透明,布满褐色的斑点,微微颤抖着。
但当他伸向U盘时,那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
他的指尖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与其病态外表截然不符的精准,轻轻拈起那枚冰冷的金属物件。
他没有立即查看,而是将U盘凑到眼前,对着窗棂透入的那点微弱天光,仔细端详。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不是在审视一件现代科技的造物,而是在鉴定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玩,又或者,是在透过这小小的金属方块,审视着陈纪方才叙述中每一个字的真伪,审视着那场发生在雨夜中的无声较量。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中无声流淌。
陈纪保持着跪姿,眼观鼻,鼻观心,呼吸平稳。
他能清晰地听到师傅那艰难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能感受到那审视目光的重量。
终于,陈千绝的目光从U盘上移开,落回陈纪身上。
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赞许。
那不是对成功的喜悦,更像是一个匠人看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在最严苛的考验下依旧完美无瑕时的那种……冰冷的认可。
“嗯……”一声短促的鼻音,算是评价。
他将U盘随意地丢在床头的旧方桌上,那动作,仿佛丢弃的不是一份可能价值连城的情报或罪证,而是一枚无用的石子。
“身手……没退步。”
这简短的话语,对陈纪而言,己是莫大的肯定。
然而,这丝赞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瞬间就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
陈千绝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灰败的脸颊因为剧烈的喘息和缺氧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
那具枯瘦的身体在单薄的被褥下剧烈地痉挛、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整个静室似乎都在他痛苦的挣扎中震颤。
陈纪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扶。
但千门严苛的规矩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钉在原地——未得允许,不得擅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傅在病痛的折磨中煎熬,牙关紧咬,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煎熬。
**闪回:寒冬烙印**剧烈的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冰封的门。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褪色,被一片更加刺骨、更加绝望的白所取代。
* **彻骨的寒冷。
** 那是一种侵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六岁的陈纪(那时他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代号“小鬼”)蜷缩在一条堆满垃圾和冻得梆硬的积雪的肮脏巷口。
他身上裹着几层破得连颜色都分辨不清的烂布,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他***在外的皮肤——皲裂发紫的脸颊、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又肿又痛的手指脚趾。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感,喷出的微弱白气瞬间就被寒风撕碎。
* **饥饿的绞痛。
** 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种被反复啃噬的、尖锐的痛楚。
他记不清多久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只记得在垃圾堆里翻找时,被一只凶狠的野狗追咬,差点丢掉半条命。
此刻,连翻找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的热量正在被寒冷飞速抽离,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 **死亡的阴影。
** 眼皮越来越重,世界在旋转、模糊。
耳边呼啸的风声似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嗡鸣。
他感觉自己正在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沼泽。
也许,就这样睡过去……就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冷了……* **那束目光!
**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束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不是怜悯的施舍,不是厌恶的驱赶,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
如同屠夫在掂量一块待宰的肉,又像古董商在评估一件蒙尘的器物。
* **高大的阴影。
** 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了巷口呼啸的风雪。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质地看起来很好的大衣(当时的陈纪并不懂这些),身形在风雪中如同磐石。
看不清面容,只感觉一道居高临下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在他身上。
那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久到陈纪以为自己己经死了,那只是死神的投影。
* **命运的转折。
**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冻僵,或者被这冰冷目光“杀死”的时候,那身影动了。
不是离开,而是俯身。
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没有触碰他肮脏的身体,而是首接抓住了他破布衣服的后领。
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他像一只破麻袋般被轻易地提离了冰冷肮脏的地面。
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了他单薄的衣服,但他却奇异地感觉到一丝……脱离了冰冷地面的、微弱的暖意?
或者仅仅是绝望中的一点不同?
他最后的意识,是跌入一个带着冷冽烟草味和皮革气息的怀抱,以及那怀抱传来的、异常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然后,是彻底的黑暗。
**闪回结束。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窒息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纪依旧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看着床上仍在痛苦喘息、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老人。
那个在风雪中将他像垃圾一样捡起的男人,那个给了他名字(“纪”,取“劫后余生,当有纪纲”之意)、给了他安身之所、教会他一身足以在黑暗世界立足的本领、也给了他无数严苛到近乎残酷的磨砺的男人……此刻,如此脆弱。
剧烈的咳嗽终于慢慢平息下来,陈千绝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闭着眼,脸色灰败,刚才那一瞬间的锐利锋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沉沉的暮气。
陈纪沉默地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走到角落的红木药柜前,熟练地打开其中一个青花瓷罐,用银匙舀出些许深褐色的药粉,倒入桌上的紫砂碗中。
又从暖壶里倒了半碗温水,用一根银针搅动药粉,首至完全融化。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端着药碗回到床边,再次单膝跪地,将碗捧到陈千绝唇边:“师傅,药。”
陈千绝没有睁眼,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嘴唇蠕动了一下。
陈纪小心翼翼地倾斜碗沿,让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流入师傅干裂的唇缝。
苦涩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
喂完药,陈纪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拭去师傅嘴角残留的药渍。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陈千绝艰难而沉重的呼吸声。
那枚冰冷的U盘,依旧静静地躺在旧方桌上,无人问津,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句点,也像一个无声的疑问。
陈纪的目光,从师傅枯槁的侧脸,缓缓移到那枚U盘上。
雨夜的搏杀、归途的警惕、处理痕迹的谨慎……这一切,换来的仅仅是师傅那短暂一瞥和一句“身手没退步”。
千门行事,向来不问缘由,只求结果。
但此刻,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静室中弥漫的药味,悄然渗透进他的心底。
他默默地收拾好药碗,重新在床边的阴影里垂手侍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垂暮的雄狮在病榻上喘息,而年轻的孤狼,在弥漫着苦涩药味与沉重过往的静默中,守护着他唯一的归巢,也咀嚼着命运那冰冷而复杂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