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造反成功了。于是我从一个上阵杀敌的女将军,一跃成为被卸了兵权的长公主。我爹说,
可以用军功换我自己挑一个好夫婿。我指着跪在大殿上,
沉默但貌美的郎君道:我要他和我回封地。被我指的人,是前朝废太子之嗣——李晋胥。
1要想俏一身孝,这句话诚不欺我。尤其是李晋胥垂眸跪在大殿的时候,浓睫水润,
身上素袍遮不住几欲振翅起伏的蝴蝶骨。仿佛自然隔绝了周围吵闹,形成了一道屏障。
然而随着我的话落地,他错愕地抬眼,那道屏障无声地碎了。公主不可!
我爹的军师站出来皱眉阻止道,此人是前朝废太子之嗣,身体里流着前朝李家的血,
应尽快处之!我没说话,而是看向我爹。哦,不对,应该是我父皇。
我父皇像小时候答应我骑在他肩头的要求一样,没有什么犹豫地挥了下手,道:随你。
然后侧头安慰军师道:听说他是前朝废太子临幸乐女生下来的孩子,从小在冷宫长大,
造成不了威胁。何况皇帝和废太子都死了,如今万民归顺,何不博个美名?
虽然这个美名于我父皇而言无甚大用。因为前朝皇帝和太子暴虐,民不聊生,
我父皇是顺应民心起兵,就连攻破长安时,玄武门也是百姓主动拉开,迎军队入城。
军师和我父皇对视一眼,自知拗不过我父皇,无奈叹道:陛下和公主开心就好。
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走到李晋胥身边,伸出一只手,体贴问道:起得来吗?
李晋胥平静地垂眸,握着我的手从地上起来。他跪得太久,起来时踉跄了一下。
军师提醒道:公主,别忘了臣跟你说过的话。我想去摸李晋胥脸的动作一顿,
然后面不改色地收回来,点头道:记得呢。军师说,色是刮骨刀,
所以从小耳提面命地告诉我,不能在外面随便捡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但是李晋胥不一样,
他算是我抢来的。我第一个推开东宫的殿门,在奢华的紫檀木衣柜里,
找到了即将枯萎赴死的李晋胥。2父皇将我们这些人论功行赏后,就赶了出来,
只留了军师在里面长谈。我拉着李晋胥走出两仪殿不远,
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宣城侯——阿姊留步!忘了说,我被父皇封为镇国长公主,
封地在宣城,位比诸侯。所以唤我一声宣城侯,也不算越矩。我回过头,
只见三皇子快步从长阶上走下来,嘲讽的目光从李晋胥身上绕了一圈,
转头笑道:汴州一别,数月未见。恭喜阿姊又得了个美人。我父皇孩子并不多,
算上我才有四个。我阿娘是父皇原配,生产时血崩而死,
父皇后来迎娶了富商之女苏秦为继室,三皇子和二公主就是苏秦所出,乃是双胎。
四皇子则是世族送来投诚的贵女——赵贵妃所生。不过,三皇子一向看不上四皇子,
也看不上我。他认为天下女郎应当如二公主一般,娇柔美好,娴静庄雅。偏我是个异类,
不仅带兵打仗,还喜欢搜罗美人安置府中别院。阿弟急匆匆追来,莫不是寻我有什么事?
我像没有听见他话里的阴阳怪气一般,挑眉问道。三皇子:也没什么大事,
只是来提醒阿姊多加提防。毕竟此人是李氏太子之嗣,李氏太子可是阿姊亲手杀死的。
他顿了下,状似不经意提起:不过,我好像想起来,阿姊曾经也在前朝皇宫中待过一年。
莫不是……早有旧交情?我勾唇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若我真与晋胥有旧交情,
想必是托了阿弟的福气。只可惜要让阿弟失望了,我与晋胥也是第一次见面。
……阿姊这是还记着恨?三皇子微微眯眼,面色不善。我伸手握住腰间佩着的长剑,
摇头道:阿弟这话,我不太明白。你我姊弟都是父皇的孩子,是一家人。
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我不在长安,还需阿弟替我多尽孝心,帮父皇分忧。若是有空,
可以到宣城小住,阿姊必定盛情款待。我说着话,脸上含笑,
远看似乎是一幅姐弟情深的画面,然而我的手却握着冰冷的鞘身。三皇子见我动作,
忍不住退后一步,反应过来又觉得丢人,气势陡然落下去。那便先谢过阿姊了。
他咬牙道。3我爹造反之前,是镇西将军加封承恩侯,镇守冀北边境。
李氏皇帝忌惮我爹权势,又担心他国趁乱入犯,便下旨让我爹将儿郎送入长安。名为照料,
实为人质。然而最后,跟着长安来的宦侍离开的人是我。我爹指着我,
和宦侍说:媱瑛是本侯与发妻所生,我之爱女,冀北小女侯。还望您多多照顾。
宦侍笑道:侯爷放心。敷着玉粉的手牵着我上了奢华鎏金的马车。离开前最后一刻,
七岁的三皇子不舍地跑来,拉着我的手,笑盈盈轻声道:是我让阿爹送你离开的。
我是阿娘阿爹唯一的儿郎,他们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我阿姊。这个家,
最多余的就是你了。阿爹也是这么认为。他手里抓着一把土塞过来,
抽泣高声道:阿姊,勿忘冀北故土!松软宛如流沙的灰土只在我指尖停留一瞬,
就被风扬走。我抬起头,去看他身后我爹的神情。我爹穿着青绿色的衣袍,
站在恢宏的承恩侯府门前,不像武将,倒像个运筹帷幄的文官。面容平静,
我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不舍,但可惜没有。
于是我低头对七岁儿郎笑道:你以为阿爹是舍不得你吗?用不了多久就要开战,
我在长安,李氏皇族想活命就不会杀我。但你不一样,你要随着阿爹上战场,
冰冷刀刃会划开你的喉咙,或许你死了,尸骨都找不回来。七岁儿郎脸色大变,
强撑着镇定怒道:你少骗我!我不怕!我和他对视,轻而易举地看穿他的伪装,
但我没有说,冷静地撂下帘子。宦侍敲了敲车厢,道:走吧。车轮咯吱
一声往前滚动,我垂眸盯着攥过灰土的手心出神。4我随着宦侍回了长安,
宦侍进两仪殿通禀,我就待在外面看飞檐下的琉璃宫灯。皇帝好奢华,以两仪殿最胜。
不仅檐角镶嵌玛瑙,就连脚下踩的台阶都是汉白玉。我真心实意地在心里感慨了句有钱,
然后就听见不远处似乎有责骂声。若只是责骂声倒不稀奇,毕竟宫中多行多错,
然而那道责骂声中还混淆着几道嬉笑声。我回头看了眼两仪殿紧闭的大门,没有动。片刻后,
无助的啜泣声被风吹进我耳朵里,我估计皇帝应该还想再晾晾我,索性往那边走了几步。
只见三两个年轻宦侍簇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小郎君,年岁不过十二三,眉眼锐利桀骜。
而发出啜泣声的少年正被宦侍扭着摁趴在地上,乌黑的长发上被人恶意倒了泔水,
浸泡腐烂的菜叶粘在脸上。郎君厌烦道:听着就让人心烦,把他的嘴给我堵了!
宦侍嬉笑着拿出帕子,刻意在泔水里过了一遍,朝少年走过去。啊呀,
你做出这副表情做什么?你个贱胚子生的孩子,喝几口泔水还折辱你了不成?
不是你求到小公子面前,让他救救那个贱胚子吗?宦侍猛地掐住少年下颌,
面容狰狞地把帕子塞进嘴里,扬手一巴掌,恶声道:小公子心善,只让你吃了点苦头,
换成太子殿下,早就把你这个孽种打死了!唔!少年挣扎不开,还挨了个巴掌,
眼睁睁地看着馊味恶臭的帕子塞进口腔,眼圈更红了。小郎君冷眼欣赏着,
最后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白瞎了我姑父好容貌,竟然叫你这个贱种遗传了!
你还敢为了那个贱胚子求到我面前?依我看,病死都是便宜她了——什么人?
他凌厉地看过来,目光触及到我时,上下扫了眼,似有所悟道:你是承恩侯的孩子?
不是说是一个儿郎吗?我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那个进去通禀的宦侍出来了。
小公子。宦侍满脸堆笑,显然听见他刚才的疑问,解释道,此女是承恩侯爱女,
名唤沈媱瑛,在冀北又有小女侯之称。陛下要见她,奴婢这就带她先去了。
宦侍赔笑道罪后,一把扯住我的胳膊离开。5皇帝暴虐,人过而立,却有一副俊秀好容貌,
旁边锦衣华服靠着美人榻的太子更是貌若春花。两人脚下各踩着一个赤身含笑的美貌婢女,
我匆匆扫过,俯身下拜:臣女沈媱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太子千秋。皇帝没有叫起身,
我便一直跪着,以头触地。直到我忽然闷咳一声,太子冷笑发难道:御前失仪,
承恩侯便是这般教养子女的?太子不知想起了什么,踩着婢女脊背的脚猛地加重,
婢女一时不察,趴了下去,脸瞬间惨白。太子……太子阴鸷地挥了挥手:拖下去,
杖毙,三族处死。婢女瞬间瞪大眼睛,呆愣趴在原地,等来拖她的宦侍走进来,
她才好似大梦初醒,狰狞着脸朝太子扑过去:暴君!你们父子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皇帝冷声道:割了她的舌头!宦侍从袖子里抽出匕首,***婢女嘴里一翻搅,
一块血肉掉了出来。濒死的婢女被拖出去,太子盯着我,
皮笑肉不笑道:你久在冀北不懂长安规矩,不如就让你阿父进献的吊睛白额虎教你学?
你放心,那冀北来的畜生已经被本太子训得乖如猫咪,你既然和它是一处来的,
想必也可以。我被太子下令和吊睛白额虎关在一起,一个月,
我和老虎抢太子投喂下来的可怜吃食。长期饥饿,让老虎看向我的目光带了垂涎。
于是在一个晚上,我用磨锋利的竹筷,杀了它。兽场的事情传到太子耳里,我被放了出来,
受了一顿鞭刑,扔到冷宫自生自灭。冷宫有个爱哭鬼,吵得我在昏迷中也睡不好。别哭了。
我伸出手,捂住少年嘴巴。少年抽泣道:唔,你别死,我怕鬼。呜呜呜,
你把我睡觉的位置占了。我:……我用尽力气拉过少年衣襟,摁在怀里。
少年哭声一顿,随即苦恼小声道:这不好吧?我虽没上过学,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咱们这算肌肤之亲吗?我娶你……不不不,还是你娶我吧,你是小女侯,
我听他们说起过你的。他们是谁,我不知道。只是小女侯三个字飘进我耳朵里,
我只觉讽刺。我叫李晋胥,你可以叫我晋胥。这是我阿娘起的,她以前读过书。
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姓氏,你就叫我晋胥,好吗?6经年不见,久别重逢。
我在熟悉的香气和安稳的马车里睡了一个绵长的觉,醒来的时候,李晋胥窝在我怀里,
将我当作人形抱枕靠着,睡得安静。我屈起手在车厢壁叩了两下,
驾车的侍卫低声道:殿下,到了。因为我明日就要赶往宣城,
父皇并没有留我在皇宫中歇息,我随意找了家客栈住着。我略一动,李晋胥就醒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笑了声,说道:不是梦。我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
轻声道:到客栈了,下去吧。李晋胥黏人,又像是对陌生环境恐惧,下了马车后,
就一直拉着我的袖子。我开了两间上房,李晋胥眉头一皱,不满嘟囔:我不要。
我看他:那你是想睡大街?李晋胥小声委屈道:就不能和你睡一起吗?
我们从前在冷……他忽然没了声,片刻后才睁着桃花眼道:我们是未婚夫妻!
我微笑:你也说了,未婚、夫妻。李晋胥:……最后还是开了两间上房,上楼时,
侍卫走过来道:楚公子让我跟殿下说,稍后他来找您。我点了下头,
李晋胥却垂着浓密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把他送到房间门口,吩咐小二一会打些水,
送点吃食上来。李晋胥坐在床边笑眯眯看着,
等我吩咐完才慢悠悠含笑道:媱瑛一点也没变。我走过去摸了把他柔顺的发尾,
道:我要去见个人,你自己待一会,晚上我来陪你。李晋胥神色落寞下去:好吧。
你一定要来呀,我等你。7我等你。这三个字我逃出皇宫那天李晋胥也说过。
我被关在冷宫,和李晋胥被太子妃侄儿——谢家小公子磋磨一年半后,承恩侯反了。
大军势如破竹地朝长安的方向攻来,我这个质子就成了众矢之的。皇帝和太子暴虐,
不能以寻常人思维猜测,所以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杀了我,我只能逃。
我和李晋胥杀了一个谢家的奴仆,然后李晋胥劫持着谢小公子为我争取时间,
我则穿上谢家奴仆的衣裳,借着请太子的名义趁乱离开。
我不知道太子和皇帝在知道我逃跑后发了多大的火,也不知道李晋胥经历了什么。
匆匆把计划敲定的那一晚,李晋胥脑袋枕在我腿上,轻声道:我等你来接我。我等你。
……殿下?清冽的声音让我猛地回神,抬眼对上楚燕关心的目光。
殿下刚刚走神了……楚燕道,是重返故地看见旧人想起旧事了吗?
我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不答反问道:咱们说到哪了?楚燕:宣城四面环山,
是个适合养兵的好地方。殿下十五岁就上战场,军中将士心里敬佩,虽然您被卸了兵权,
真到那一日,未必不会有追随殿下的。三皇子性格阴损愚蠢,四皇子有小谋,
却牵扯世家利益。只有殿下才是明主贤君!我斜倚窗边,听着底下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冷静道:天下苦明主已久,天下也经不起再次开战。父皇是个好君主,
他会治理好国朝。我回头看向楚燕,叹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兵权易得,
民心难平。倘若我只是为了那个位子,起兵造反未尝不可一试,
但那样我又与李氏父子有何不同?治理好宣城,暗中筹谋。皇位本侯要,民心本侯也要!
我将茶杯磕在桌上,波澜起伏的清透茶水倒映出我冰冷的眼眸。楚燕抬头看我,复又低头,
俯首下拜:草民愿为宣城侯马前之卒。8翌日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前往宣城。
诸侯亲卫一千,而我以长公主之身位比诸侯,所以父皇破例赐我亲卫三千。临行前,
楚燕见我盯着威严的朱雀门,体贴问道:殿下不进宫和陛下拜别?我:不用。
我弯腰进了马车,李晋胥早已无聊地等候多时。媱瑛,他们是谁啊?
李晋胥纤长的手指挑起帘子,歪头打量着车外骑马随行的楚燕和楚玉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