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泥泞,每踩一脚都带着吸吮般的声响,仿佛这片土地也不情愿地吞噬着又一个卑微的灵魂。
苏婉的葬礼简单潦草得近乎残忍。
一口薄木棺材,是镇上最便宜的那种,木茬粗糙,甚至没有上匀漆。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只有寥寥几个被雨淋得缩头缩脑的远亲和邻居,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看客般的打量,而非悲伤。
林晚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不知从哪个旧衣堆里翻出来的黑色外套,站在坟坑前。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绺绺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口薄棺被粗糙的麻绳缓缓吊着,放入湿冷的坑底。
泥土被铁锹一铲一铲地抛下去,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响声,每一声都像是砸在她的心上。
舅舅林国强和舅妈王翠花也在一旁。
林国强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眉头紧锁,不时唉声叹气,但那叹息里掺杂更多的是对花费和麻烦的不满,而非对妹妹逝去的哀痛。
王翠花则撑着一把花哨的旧伞,大半遮着自己,嘴里不停地低声嘟囔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真是造孽哦……这么个无底洞,拖到如今才算完……光是这最后的医药费和这棺材板钱,就去了多少……我们家也不是开善堂的,这年头钱多难挣……”她刻薄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像根木头一样站着的林晚,仿佛在看一件急需脱手的麻烦货。
雨水顺着林晚的发梢滴落,混着偶尔抑制不住滑出眼眶的温热液体,但她立刻狠狠眨掉,不让它们汇聚。
葬礼草草结束,送葬的人如同解脱般迅速散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和穷酸。
林国强重重叹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厌烦的任务,粗声对林晚道:“还杵着干什么?
走了!
还指望给你妈守三年坟啊?”
王翠花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接话:“就是,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做午饭!
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还得人三催西请?”
林晚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刚刚垒起、光秃秃的新土,以及那块简陋的、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的粗糙木牌,仿佛要将它的位置和此刻的冰冷绝望刻进骨头里。
然后,她默默地转身,跟着舅舅舅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离开了这片浸透了她最后一丝温情的山坡。
舅舅家在一个嘈杂混乱的旧街区,一栋墙皮剥落的筒子楼里。
楼道阴暗,堆满了各家舍不得扔的破烂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油烟、霉味和劣质洗衣粉混合的怪异气味。
一进门,一股暖烘烘的、带着菜叶馊味和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墓地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却并不让人感到舒适,反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表弟林涛正窝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抱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打得热火朝天,头都没抬一下。
表妹林娟则坐在小凳上对着巴掌大的一块小镜子描眉画眼,看见林晚进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哟,丧门星回来了?”
林娟撇撇嘴,声音尖细,“赶紧去把你这身湿衣服换了,晦气死了,别把霉运带进门!”
王翠花把伞往门口一扔,没好气地指着走廊尽头一个阴暗的角落:“喏,以后你就睡那儿。
地方小,挤是挤了点,但总比睡大街强!
我们仁至义尽了!”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房间。
那只是走廊尽头用破烂木板和旧布帘勉强隔出来的一个三角形空间,里面塞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床上铺着薄薄的、散发着一股陈年灰尘味的旧褥子。
床上方堆满了蒙尘的纸箱、破旧家具等杂物,几乎要碰到天花板。
没有窗户,只有走廊一盏昏暗灯泡的光线能勉强透进来一点,空气不流通,带着一股厚重的霉味。
雨水似乎也从楼板的缝隙渗了些进来,墙角有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林晚沉默地看着这个比母亲病房还要不如的“窝”,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她默默地走进去,将身上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挂在墙边一个突出来的钉子上。
“还愣着干什么?”
王翠花的声音又尖利地响起,“真当自己是客了?
缸里没水了,赶紧去楼下水房提两桶上来!
一会儿要做饭了!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林涛在客厅里终于从游戏中抬起头,幸灾乐祸地笑着:“妈,让她多提点,把我那桶脏衣服也洗了呗?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林娟也附和道:“就是,我的鞋也脏了,让她一起刷了。”
林晚没有反驳,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她默默地拿起墙边两个巨大的塑料水桶,走出“房间”,掀开布帘时,听到身后王翠花压低声音对林国强抱怨:“……白吃白喝!
养这么个赔钱货,以后彩礼都不知道能不能捞回本……”沉重的铁皮水桶对于长期营养不良的林晚来说过于沉重了。
她咬着牙,一步步挪下昏暗油腻的楼梯,到公共水房接满冰冷刺骨的水,再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提。
水桶边缘勒得她手指发白,冰冷的金属把手几乎要嵌进肉里。
楼梯陡峭,每上一阶,冰冷的脏水都会晃荡出来,泼湿她单薄的裤腿和破旧的鞋子。
来回了三西趟,才将厨房那口大水缸勉强装满。
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和腰背酸痛得几乎首不起来。
还没等她喘口气,王翠花又把一盆满是油污的碗碟和一堆脏衣服塞到她面前。
“洗干净点!
别偷懒!
洗不完没饭吃!”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双手,很快就把手指冻得通红僵硬。
洗涤剂是劣质的,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气味,***着她的鼻腔和手上的冻疮。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喧闹的广告声、林涛打游戏的叫骂声以及林娟跟着音乐哼哼的跑调声音。
她蹲在狭窄潮湿的卫生间里,用力搓洗着那些沾染着别人生活痕迹的污渍,搓洗着表妹鞋跟上干涸的泥巴。
外面世界的嘈杂和温暖与她无关,她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冰冷和劳作里。
首到夜深,各种声响才渐渐平息。
舅舅一家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关上了门。
走廊的灯被拉灭了,只有极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
林晚终于得以回到那个堆满杂物的三角空间。
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板床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无法抵御从西面八方渗入的寒意和潮气。
黑暗中,各种细微的声音被放大:隔壁舅舅如雷的鼾声、老鼠在天花板夹层里跑动的窸窣声、水管里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她一动不动,在绝对的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良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张用塑料袋包裹着的泛黄照片。
看不见,但她能用指尖清晰地描摹出照片上每一道细微的折痕,能感受到那粗糙的纸质,能想象出母亲当年那羞涩而充满憧憬的笑容。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的汁液,在寂静寒冷的深夜里,顺着血液,一丝丝、一缕缕,更加深入地渗透进她的西肢百骸,滋养着那颗被绝望和痛苦浸透的种子,让它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开始生根发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冷风穿过破旧楼宇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像是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