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寒冬，成都，北书院街
窗外的雨又急又密，像无数冰冷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玻璃窗。夜已经深了，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化开，显得孤单又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
十六岁的陆明哲坐在书桌前，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专注的轮廓。他长得更像母亲——这是由柜子上摆放的照片证明的。照片里那个笑容温婉、眼神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灵动的女人，在晓玥出生后不久便因病去世了，留给兄妹俩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和父亲口中那些“她很喜欢探险”、“她懂很多奇怪的知识”的回忆。明哲继承了母亲清秀的眉眼，但紧抿的嘴唇和眉间那道因为长期思考而刻下的浅痕，又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少年学者。他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关于昆仑山冰川运动的论文，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下几个笔记，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单调的雨声里，混杂着客厅传来的窸窸窣窣的翻找声。明哲叹了口气，不用看也知道他那个十四岁的妹妹又在折腾什么。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父亲在家时的情景。那时，这个家总是闹哄哄的，充满了活力。父亲陆远航会把他最新的探险发现——可能是一块奇特的石头化石，或是一张泛黄的古老地图复印件——摊在客厅的地毯上，拉着兄妹俩一起看。明哲会认真地分析地质年代或地图绘制的精度，而晓玥则已经开始编撰关于这块石头经历过什么神话故事的想象。父亲总是哈哈大笑，夸奖明哲的严谨，也鼓励晓玥的奇思妙想，说“真相往往藏在逻辑与想象的缝隙里”，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但现在，客厅里只有晓玥一个人制造的无序噪音。
“晓玥，”他抬高了一点声音，试图压过雨声，“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我明天小组讨论还要发言。”
客厅里的声音停了一下，随即门被推开一条缝。陆晓玥探进头来。她和哥哥长得并不太像，更像父亲，脸蛋圆润，眼睛大而明亮，像总是含着一汪清泉，看什么都带着一股新鲜的好奇劲儿。此刻她那头有些自来卷的头发毛茸茸地炸开几缕，显得活力十足，或者说，有点躁动不安。
“我在找爸从羌寨带回来的那个刺绣背包！”她的语速很快，带着点迫不及待，“我记得上面有种特奇怪的鸟形图案，说不定跟《山海经》里的毕方有关系呢！哥你真不记得放哪儿了？”
又来了，《山海经》。明哲的太阳穴微微跳了一下。他的世界是由确切的数据、严谨的逻辑和可验证的理论构建的，而妹妹陆晓玥，则仿佛活在一个平行的宇宙里，那里充满了“说不定”、“有可能”的神怪传说和直觉猜想。这种差异，在父亲失踪后，变得愈发尖锐。
三个月了。
自从他们的父亲，考古学家陆远航，在昆仑山西段的一次野外考察中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官方的大规模搜救进行了两轮，最终无奈地宣布，在那种极端恶劣的气候和复杂地貌下，陆教授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推测很可能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雪崩。
明哲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结论。他查阅了大量资料，理性地分析了每一种可能，得出的都是同一个冰冷的结果。他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压在心里，把自己埋进课本和竞赛题里，用忙碌和疲惫来填补那块巨大的空缺。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回避一切和“探险”、“野外”有关的话题，那会让他心里发紧，想起过去那些如今变得刺眼的美好回忆。
但晓玥不信，她从未经历过母亲离世时那种具象的告别，父亲的突然消失，让她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拒绝接受“可能性”这种冰冷的词。她坚信爸爸还活着，只是被困在了某个“普通人找不到的地方”。她翻烂了父亲留下的那些关于神话传说的藏书，在墙壁上贴满了自己画的、充满想象力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各种传说中的昆仑秘境入口。
“那背包我收进储藏室最上面那个蓝色的整理箱了。”明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情绪，“还有，晓玥，毕方鸟只是古人基于山火现象想象出来的生物，不存在。”
“万一呢？”晓玥不服气地瞪大眼睛，推开门走进来，“爸爸不就是在寻找神话背后的真相吗？哥，你就从来没想过，爸爸说不定就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才……”
“我只相信科学和概率。”明哲打断她，目光没有离开屏幕，语气不自觉地变得生硬，“而不是靠‘说不定’活着，现实点，晓玥。”
晓玥的话头被噎了回去，脸上掠过一丝受伤和气愤交织的神情。就在她想要反驳的时候——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尖锐地刺破了雨声和兄妹间僵持的气氛。
两人同时一愣，错愕地对视了一眼。
这么晚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雨？会是谁？
妈妈早就不在了，父亲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他失踪后，这个家就像突然被抽掉了主心骨。亲戚朋友们在最开始的震惊和慰问之后，生活也逐渐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钟点工阿姨也只是每周来两次。此刻，这座空旷的房子里只有他们兄妹俩，彼此依靠，又彼此刺痛。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心头。
明哲站起身，心跳莫名有些快。他走到玄关，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谨慎地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楼道里空无一人，声控灯散发着苍白冰冷的光。
只有地上，放着一个深色的、约莫字典大小的牛皮纸包裹，已经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没人？是谁放的？送快递的不会不等人开门就走。
“是谁啊哥？”晓玥挤到他身边，小声问，语气里没了刚才的争执，只剩下好奇和一丝紧张。
“没人。”明哲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疑虑，“就一个包裹放在门口。”
“那快拿进来啊！”晓玥说着，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
“等一下！”明哲按住她的胳膊，“万一是……”
“万一是什么？”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晓玥，她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开门，一股带着雨腥气的冷风瞬间灌入，她飞快地将那个冰冷的包裹捞了进来。
“陆晓玥！”明哲又急又气，但门已经关上。他看着妹妹怀里的包裹，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未知物。
“怕什么，又不会是炸弹。”晓玥嘴上说着，呼吸却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她抱着包裹快步走回客厅，将它放在茶几上，湿漉漉的包裹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了一小摊水渍。
明哲找来剪刀，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剪开缠得有些凌乱的胶带。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在安静的客厅里被放大。
牛皮纸被层层打开。
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物品，只有一件旧物。
当那样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时间仿佛骤然静止了。
兄妹俩的瞳孔同时收缩，呼吸像是在那一刻被彻底夺走。
那是一本深棕色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边角已经磨损，封面的一角有一块明显的、焦黑色的灼烧痕迹。
它太熟悉了。
是爸爸的探险日记。
他视若珍宝，从不离身。他说那上面不只有考察笔记，还有他所有的灵感、猜测和无法对外人言的奇妙发现，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小时候，他们甚至被允许用蜡笔在扉页上画画，那是父亲表达亲密和信任的独特方式。
它本应该，也必须，和父亲一起，被埋葬在昆仑山那亘古不化的冰雪之下。
可是现在，它却诡异地、沉默地、带着雨水的冰冷潮气，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他们家温暖的客厅里，出现在灯光明亮的茶几上。
晓玥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本日记，疯狂地翻动着。前面的字迹是父亲惯有的、有力而工整的笔迹，夹杂着素描和剪报。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直到最后——
最后几页，被人粗暴地、狠狠地撕掉了！只留下锯齿般的残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放弃地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最后一页那仅存的、单薄的页根。
在那粗糙的纸边上，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潦草、颤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划下的笔迹，写着一行清晰的数字——一个经纬度坐标。
坐标的旁边，画着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线条古拙而扭曲的图案——
那像是一条在挣扎、在咆哮的龙。
或者说，是一个龙形的纹章。
而在那纹章的下方，还有两个几乎被汗水、或是血迹晕染磨蚀掉的的字，笔迹绝望而深重，仿佛刻入骨髓的呼喊：
“……救……命……”
啪嗒
日记本从晓玥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沉闷又惊心的巨响。
窗外的雨，仍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这个世界，一声声，冰冷又急促，仿佛要掩盖掉所有秘密，又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