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裴柏村的海雾裹着苦艾味，江昭宁倚着船头苦笑——这命啊，原是从出生便泡在黄连水里的。
她是侯府被除籍的庶女。
八岁从徐州回汴京遇见裴溯，十年后却在他老宅看见十二岁的婚书：落款是裴溯与李晚依。
他要她用血脉激活商谱破阵，而她咳着血发现，苦荞茶里有磁石粉，婚书封蜡藏着毒。
当血珠滴在商谱“心齐则成”上，她才懂：他算尽星辰，却把她算成了祭旗的血饵。
八岁那年槐树花开，江昭宁蹲在廊下数蚂蚁，十二岁的裴溯攥着断算筹走来，指腹蹭过她眉间墨兰胎记：“这是裴家未来主母的印记。”
那时他眼底没有寒潭。
她也不知，这枚胎记日后会成为激活商谱的钥匙。
八岁那年，母亲流产而死、父亲硝石船沉没后，两人在十年光阴里长成带疤的灵魂——他背负家族抄家之冤，她靠着兄长卫集在侯府苟活。
首到他说“共算山河”，她以为是救赎，却不知是另一场算计的开始。
正文裴柏村的青石砖上，一滩血迹格外刺眼。
血渍里凝结着和江昭宁肩窝一模一样的幽蓝花纹。
就在不久前，为了化解磁爆危机，她拼着命用身体堵住阵眼，结果受了重伤。
裴溯整个人都慌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他一把将江昭宁紧紧抱在怀里，发了疯似的朝着祖宅狂奔，生怕慢一步就会失去她。
走过算学台时，青铜算盘上的珠子还在不停晃动、发出嗡鸣。
这是江昭宁刚刚破解机关阵时，用玉佩触发共振留下的痕迹。
裴家祖传的商谱里记载着独特秘术，靠着算盘上的磁光原理，掌控着大宋一半的铸币技术，还有茶、盐、铁这些重要物资的税收。
江昭宁嘴里呢喃着几个字：婚书，李姑娘的婚书……那是她在西厢房，看见的裴溯十二岁时写的婚书，落款“裴溯”旁，是李晚依染血的海图。
她在迷蒙中，想起昨夜他为她暖手时，袖口露出的‘安’字算筹——现在才知，那是刻给李晚依的。
裴溯放在东厢房软榻上，指尖发颤，拂过她眉间黯淡的胎记，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案头算筹被衣摆扫落，竹节碰撞声惊飞檐角乌鸦，也惊得他猛地回神——清尘族老的药庐或许有解药，这是唯一的路。
“太爷爷……”他踉跄着冲出院门，肩头狠狠撞在廊柱，疼得闷哼一声。
他却顾不上疼，只盯着药庐方向——逆磁石的毒一刻不停，她等不起。
他走后没多久，雕花门“砰”地被撞开。
林玖琴拖着李晚依的女儿阿烟闯进来，猩红裙摆扫过满地算筹。
那几百支算筹，原是裴溯为李晚依所刻的。
女孩十岁模样，额间有跟李晚依同款的虞美人花钿。
阿烟盯着软榻上的人嘟囔：“这人被磁浪掀飞，居然没死？”
林玖琴冷笑：“伤得那么重，死不了，也活不长了。”
阿烟咯咯笑：“这样，爹爹就不会被抢走了，对不对？”
“住口！”
江昭宁嫡长兄卫集怒吼着从廊下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卷婚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从徐州彭城矿脉匆匆赶来，是外祖父差他接她回徐州的。
哪料到，卫府三房的妹妹竟以血祭商谱，换了裴氏道统的新生。
他清楚，裴氏在裴柏村扎根，从汉顺帝至今整整千年。
十年前，旧党用异化的商谱暗纹私铸官币，诬陷裴家，致使裴家惨遭灭门。
而卫府长房与谢府，当年也掺和了这私铸之事。
还记得阿宁临走时，曾拉着他的手说："我要和裴溯一起回裴柏村，破磁阵，寻裴氏商谱真迹，这样才能彻底扳倒他们。
"可他从徐州一路奔来，见到的却是遍体鳞伤的她。
恍惚间，他想起裴溯将阿宁安置在床榻时，听她昏迷中断续续地念叨着"李晚依婚书"。
他踹开西厢房房门，才发现檀木下压着的婚书被风掀起一角。
“李晚依”三字像毒蛇信子，咬得他心口发疼。
此刻，卫集手中的这婚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节发白：“林玖琴，这婚书到底怎么回事？！”
林玖琴指甲刮过婚书封口笑道：“卫长公子现在才知道？
表哥和晚依姐姐十年前就……”卫集指向阿烟：“这孩子……”林玖琴想起李晚依生孩子时，十三岁不到啊。
她亲眼听见李晚依难产时那绝望的哭声，成了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林玖琴抱着胳膊笑：“晚依姐姐难产时，表哥可是陪了三天三夜呢……”阿烟看向林玖琴瞪大眼睛：“姑姑，你不是说爹爹他没回……”林玖琴指甲掐入阿烟胳膊：“闭嘴！”
话未说完，软榻上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
江昭宁不知何时醒了，眸光涣散却透着狠劲。
她盯着卫集手中的婚书，气音破碎：“兄长……带我回徐州……”血珠顺着她嘴角滑落，滴在胸前商谱残页上，把“心齐则成”染得通红。
布料撕裂声是她攥断衣襟的瞬间发出的。
她袖口还留着昨夜裴溯为她暖手的温度，那温度曾让她相信‘重刻商谱’是两人的未来，如今却像逆磁粉一样灼烧皮肤。
她想起他说“双佩共振时我的心跳漏了三拍”，原来那三拍，是算筹敲响死亡的节奏。
是感情背叛的余音。
伤在肩窝隐隐作痛，每呼吸一次都牵扯着心口。
她手缓缓抚上小腹，身下还在流血。
她本想等破了阵，再告诉他，裴家有后的消息。
破阵时的逆磁流像冰线渗入血脉，小腹坠痛让她想起破阵时，阵眼幽蓝纹路吸走的不仅是血，还有未成形的孩子。
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盯着兄长手中的婚书，眼前阵阵发黑。
“李晚依”三字与满地刻“安”字的算筹重叠。
她突然想起去年李晚依画舫上的苦荞茶香，想起李晚依抱着酒壶倚着栏杆，醉醺醺的说，“你可知裴溯坠海昏迷时，将我红衣错认成了你的红盖头。”
每次想起这句话，便像是万箭穿心。
难过得连呼吸都疼。
而此刻她却突然明白，那苦荞茶香气里混着磁石粉——与婚书封口的靛蓝毒粉同源。
原来从那时起，连空气里都飘着他未说破的算计。
心口发闷，她猛地又咳出一口血：“回徐州……死也死在江家地界……”她连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裴柏村。
记得去年今日，他还从身后环住她，说要带她回这里重刻商谱。
如今才知，这十年布局原是场用背叛织就的网。
他算尽星辰轨迹，难道就为了看她此刻心碎的模样？
江昭宁眯起眼，烛火摇摇曳。
她忽然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不是裴柏村海雾里的咸腥，而是徐州老宅厨房里，像外祖母蒸桂花糕时独有的气息——铁锅蒸腾的热气裹着槐花瓣，扑在脸上。
温温的软软的痒。
她似乎又看到自己爬上庭院里的老槐树掏鸟窝。
槐花瓣落进蒸屉缝隙上，外祖母总用竹筷轻轻夹起，嗔怪道：“宁丫头又晃槐树了？
看这花瓣粘得满蒸笼都是。”
她咧嘴笑。
可惜没掏到鸟蛋。
等下了树，外祖母便又转身把最厚、沾着完整槐花瓣的那块糕塞进她手里。
糕体温热，烫得她指尖蜷缩，却舍不得松口。
还有那溪边的田螺，壳上总沾着未干的槐花蜜。
她蹲在溪边摸螺时，外祖父在槐树下拨弄算筹，竹筹碰撞声混着流水响。
真像一首动听的歌。
有次她把沾着泥的田螺壳往算珠上一磕，螺肉“噗”地溅在外祖父的青衫上。
老人却不恼，只笑着敲她额头：“再摸下去，算筹都要被螺壳磨出锈了——将来谁要娶你这泥猴儿？”
她越噘嘴：“阿娘说了，裴家哥哥会娶。”
此刻残风灌进袖口，裴溯昨夜暖手的温度早己冰凉，喉间涌上的腥甜盖过了记忆里的槐花香。
她低头看自己染血的指尖，哪还有半分当年摸螺时沾着的槐花蜜。
那时多好啊。
没有谋权算计，没有背叛的伤。
她想起外祖母用槐花瓣蒸糕时，总说“宁丫头要像槐花一样，苦里也能开出甜来。
“我想吃外祖母的桂花糕了。”
她扯了扯卫集的衣袖，气音碎得令人心悸："兄长，带我走……"卫集明白了，朝着谢砚礼喊：“研礼。”
他咬牙背起她，人轻得像片叶子：“备船！
去徐州！”
“不——！”
裴溯冲进门，衣襟上还沾着药庐的苦荞茶香，看到卫集背上的人，脸瞬间白了。
他扑过去想拽住江昭宁的手，却被卫集一拳砸在颧骨上。
卫集铁臂锁住他咽喉：“裴溯！
你一首在骗她的感情？
你引她来裴柏刻商谱，却没有告诉她，商谱真迹需江氏血脉激活，旧党觊觎己久？！”
“你拿她当破阵的钥匙，让她血祭你裴氏商谱？
现在还想拦？！”
烛火映着裴溯眼里的破碎的光。
裴溯被锁得窒息，却仍伸手去够江昭宁的衣角：“昭宁，不是的……婚书是…”卫集掐着他咽喉逼到墙角，婚书甩在他脸上：“我只问你——这婚书上的字，是不是你裴溯亲笔？！
为了李晚依？！”
裴溯眼里血丝暴起，声音嘶哑：“是！
十二岁写的……当时李晚依遭了海难，我写婚书是…”“够了！”
卫集拳头砸在他耳边的墙上，“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太牵强了？”
裴溯没说完的是，那是十二岁时族老逼他写婚书。
那年救起李晚依时，她也才十二岁。
那时，狼毫笔上，还沾着族老檀木杖的碎屑。
江昭宁伏在卫集肩头，泪水砸在他肩甲上：“兄长…走…我不想再见他…”每句话都像利剑扎进裴溯心口。
他看着她决绝的侧脸，喉间泛起腥甜，缓缓松开了攥着她衣摆的手。
卫集狠狠瞪他一眼，背着江昭宁走进暮色。
裴溯追到门廊，晚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地上除了那支一起破过阵的断筹，还有江昭宁鬓边掉落的银簪——那是她八岁那年刚从徐州回汴京，母亲送她见面礼。
“溯宁”二字是母亲亲手刻的。
如今簪头“溯宁”二字裂成两半，像极了他那道昨日被她用算筹刺穿心口的伤。
裴溯攥着那支断筹，突然跪坐在地，仰头大笑。
血珠从嘴角滑落，混着眼眶里滚出的泪，在衣襟上洇出深褐的花。
他看着断筹上的‘溯’字浸着她的血，在暮色里红得像徐州的晚霞。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蹲在廊柱下用算筹数蚂蚁，她说“裴家哥哥，以后我的算筹要刻满天下的好风景”。
他想起她咳出的血珠溅在商谱上，腥甜里混着海藻味——像极了十年前泉州外海，李晚依抱着海图漂来那晚的海风。
如今风景碎了，算筹断了。
连她眉间的墨兰，都在他的局里谢成了灰。
算无遗策的他，这十年算尽的局，就这么散了。
他算尽天下，却独独算丢了她。
卫集背着江昭宁走出裴柏村时，暮色正把老槐树的影子拉成破碎的网。
她无力地趴在兄长背上。
月白长衫浸透血痕，却未及换下。
散乱的发丝随残风翻卷，垂在肩头的手指攥着支竹筹——原刻“安”字的竹节被她磨出深痕，磁爆前她曾执意想改成“宁”字。
如今刻痕处，还凝着她那日故意划破手背时留下的暗红血痂。
她无力叹息着，这“安”终究是改不成了“宁”字了。
她望着地面倒退的青石板，忽然低低笑出声。
罢了，罢了。
改不成，便忘了吧。
她摊开掌心，指尖停留一瞬，竹筹便“砰”的一声坠入地。
她碎发间露出的眉间胎记，在暮色里黯淡得只剩下一点点痕迹。
她没有落泪，也始终没有回头。
她知道裴溯就倚在村口老槐树下，玄色衣摆被磁暴后的残风掀起，露出腰侧空荡荡的算筹串。
他抬手想碰她发尾，指尖却停在半空。
就像十年前在沈记火场，染血的广袖停在她脸颊三寸外。
老槐树十二道磁石锁链还在吱呀作响，锁着她破阵时震落的半片墨兰坠。
卫集的铁臂突然收紧，江昭宁依旧不停咳着血，她拽了拽他肩甲："兄长，船......"话音未落，船头猛地撞碎浪头，轰鸣震得舱壁发颤。
谢砚礼立在船头，独臂攥着船舷铁索，空空的左袖被海风灌满，像一面褪色的旗。
袖管翻卷间，腕间银镯晃出半道银光，镯身刻着的"研礼平安"被海水浸得发暗。
恰似他独臂护着船舵时，背影里翻涌的孤独与苍凉。
那掌心攥着的船票，纸角早被冷汗浸得发皱。
谢砚礼想起去年在泉州，旧党在海上设伏计划沉船，前夜裴溯扼住他咽喉的凉意似乎还在。
那时他早就将计就计，布好局。
那时他说，“她是我妻，我自会护她周全。”
可如今，却将她伤得遍体鳞伤。
他望着裴溯眸中破碎的光，喉间堵着的话最终化作一声沉默的叹息。
老槐树边的阿婆指着他们叹气：“当年裴家十二岁的小子抱着断算筹哭，现在又把心上人伤成这样…”江昭宁伏在卫集背上，终还是最后回望了一眼，只见村口老槐树下那孤独的黑影。
那人玄色衣摆被风掀起，腰间算筹串空空荡荡。
她那时指尖的竹筹“砰”地坠落，却没看见他攥着断簪的手正滴着血，也没听见他对暗卫说“飞鸽传书给小七，死守徐州码头”——此刻的海上，旧党的黑影船己扬起风帆。
她是侯府被除籍的庶女。
八岁从徐州回汴京遇见裴溯，十年后却在他老宅看见十二岁的婚书：落款是裴溯与李晚依。
他要她用血脉激活商谱破阵，而她咳着血发现，苦荞茶里有磁石粉，婚书封蜡藏着毒。
当血珠滴在商谱“心齐则成”上，她才懂：他算尽星辰，却把她算成了祭旗的血饵。
八岁那年槐树花开，江昭宁蹲在廊下数蚂蚁，十二岁的裴溯攥着断算筹走来，指腹蹭过她眉间墨兰胎记：“这是裴家未来主母的印记。”
那时他眼底没有寒潭。
她也不知，这枚胎记日后会成为激活商谱的钥匙。
八岁那年，母亲流产而死、父亲硝石船沉没后，两人在十年光阴里长成带疤的灵魂——他背负家族抄家之冤，她靠着兄长卫集在侯府苟活。
首到他说“共算山河”，她以为是救赎，却不知是另一场算计的开始。
正文裴柏村的青石砖上，一滩血迹格外刺眼。
血渍里凝结着和江昭宁肩窝一模一样的幽蓝花纹。
就在不久前，为了化解磁爆危机，她拼着命用身体堵住阵眼，结果受了重伤。
裴溯整个人都慌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他一把将江昭宁紧紧抱在怀里，发了疯似的朝着祖宅狂奔，生怕慢一步就会失去她。
走过算学台时，青铜算盘上的珠子还在不停晃动、发出嗡鸣。
这是江昭宁刚刚破解机关阵时，用玉佩触发共振留下的痕迹。
裴家祖传的商谱里记载着独特秘术，靠着算盘上的磁光原理，掌控着大宋一半的铸币技术，还有茶、盐、铁这些重要物资的税收。
江昭宁嘴里呢喃着几个字：婚书，李姑娘的婚书……那是她在西厢房，看见的裴溯十二岁时写的婚书，落款“裴溯”旁，是李晚依染血的海图。
她在迷蒙中，想起昨夜他为她暖手时，袖口露出的‘安’字算筹——现在才知，那是刻给李晚依的。
裴溯放在东厢房软榻上，指尖发颤，拂过她眉间黯淡的胎记，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沙哑的气音。
案头算筹被衣摆扫落，竹节碰撞声惊飞檐角乌鸦，也惊得他猛地回神——清尘族老的药庐或许有解药，这是唯一的路。
“太爷爷……”他踉跄着冲出院门，肩头狠狠撞在廊柱，疼得闷哼一声。
他却顾不上疼，只盯着药庐方向——逆磁石的毒一刻不停，她等不起。
他走后没多久，雕花门“砰”地被撞开。
林玖琴拖着李晚依的女儿阿烟闯进来，猩红裙摆扫过满地算筹。
那几百支算筹，原是裴溯为李晚依所刻的。
女孩十岁模样，额间有跟李晚依同款的虞美人花钿。
阿烟盯着软榻上的人嘟囔：“这人被磁浪掀飞，居然没死？”
林玖琴冷笑：“伤得那么重，死不了，也活不长了。”
阿烟咯咯笑：“这样，爹爹就不会被抢走了，对不对？”
“住口！”
江昭宁嫡长兄卫集怒吼着从廊下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卷婚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从徐州彭城矿脉匆匆赶来，是外祖父差他接她回徐州的。
哪料到，卫府三房的妹妹竟以血祭商谱，换了裴氏道统的新生。
他清楚，裴氏在裴柏村扎根，从汉顺帝至今整整千年。
十年前，旧党用异化的商谱暗纹私铸官币，诬陷裴家，致使裴家惨遭灭门。
而卫府长房与谢府，当年也掺和了这私铸之事。
还记得阿宁临走时，曾拉着他的手说："我要和裴溯一起回裴柏村，破磁阵，寻裴氏商谱真迹，这样才能彻底扳倒他们。
"可他从徐州一路奔来，见到的却是遍体鳞伤的她。
恍惚间，他想起裴溯将阿宁安置在床榻时，听她昏迷中断续续地念叨着"李晚依婚书"。
他踹开西厢房房门，才发现檀木下压着的婚书被风掀起一角。
“李晚依”三字像毒蛇信子，咬得他心口发疼。
此刻，卫集手中的这婚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节发白：“林玖琴，这婚书到底怎么回事？！”
林玖琴指甲刮过婚书封口笑道：“卫长公子现在才知道？
表哥和晚依姐姐十年前就……”卫集指向阿烟：“这孩子……”林玖琴想起李晚依生孩子时，十三岁不到啊。
她亲眼听见李晚依难产时那绝望的哭声，成了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林玖琴抱着胳膊笑：“晚依姐姐难产时，表哥可是陪了三天三夜呢……”阿烟看向林玖琴瞪大眼睛：“姑姑，你不是说爹爹他没回……”林玖琴指甲掐入阿烟胳膊：“闭嘴！”
话未说完，软榻上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
江昭宁不知何时醒了，眸光涣散却透着狠劲。
她盯着卫集手中的婚书，气音破碎：“兄长……带我回徐州……”血珠顺着她嘴角滑落，滴在胸前商谱残页上，把“心齐则成”染得通红。
布料撕裂声是她攥断衣襟的瞬间发出的。
她袖口还留着昨夜裴溯为她暖手的温度，那温度曾让她相信‘重刻商谱’是两人的未来，如今却像逆磁粉一样灼烧皮肤。
她想起他说“双佩共振时我的心跳漏了三拍”，原来那三拍，是算筹敲响死亡的节奏。
是感情背叛的余音。
伤在肩窝隐隐作痛，每呼吸一次都牵扯着心口。
她手缓缓抚上小腹，身下还在流血。
她本想等破了阵，再告诉他，裴家有后的消息。
破阵时的逆磁流像冰线渗入血脉，小腹坠痛让她想起破阵时，阵眼幽蓝纹路吸走的不仅是血，还有未成形的孩子。
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盯着兄长手中的婚书，眼前阵阵发黑。
“李晚依”三字与满地刻“安”字的算筹重叠。
她突然想起去年李晚依画舫上的苦荞茶香，想起李晚依抱着酒壶倚着栏杆，醉醺醺的说，“你可知裴溯坠海昏迷时，将我红衣错认成了你的红盖头。”
每次想起这句话，便像是万箭穿心。
难过得连呼吸都疼。
而此刻她却突然明白，那苦荞茶香气里混着磁石粉——与婚书封口的靛蓝毒粉同源。
原来从那时起，连空气里都飘着他未说破的算计。
心口发闷，她猛地又咳出一口血：“回徐州……死也死在江家地界……”她连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裴柏村。
记得去年今日，他还从身后环住她，说要带她回这里重刻商谱。
如今才知，这十年布局原是场用背叛织就的网。
他算尽星辰轨迹，难道就为了看她此刻心碎的模样？
江昭宁眯起眼，烛火摇摇曳。
她忽然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不是裴柏村海雾里的咸腥，而是徐州老宅厨房里，像外祖母蒸桂花糕时独有的气息——铁锅蒸腾的热气裹着槐花瓣，扑在脸上。
温温的软软的痒。
她似乎又看到自己爬上庭院里的老槐树掏鸟窝。
槐花瓣落进蒸屉缝隙上，外祖母总用竹筷轻轻夹起，嗔怪道：“宁丫头又晃槐树了？
看这花瓣粘得满蒸笼都是。”
她咧嘴笑。
可惜没掏到鸟蛋。
等下了树，外祖母便又转身把最厚、沾着完整槐花瓣的那块糕塞进她手里。
糕体温热，烫得她指尖蜷缩，却舍不得松口。
还有那溪边的田螺，壳上总沾着未干的槐花蜜。
她蹲在溪边摸螺时，外祖父在槐树下拨弄算筹，竹筹碰撞声混着流水响。
真像一首动听的歌。
有次她把沾着泥的田螺壳往算珠上一磕，螺肉“噗”地溅在外祖父的青衫上。
老人却不恼，只笑着敲她额头：“再摸下去，算筹都要被螺壳磨出锈了——将来谁要娶你这泥猴儿？”
她越噘嘴：“阿娘说了，裴家哥哥会娶。”
此刻残风灌进袖口，裴溯昨夜暖手的温度早己冰凉，喉间涌上的腥甜盖过了记忆里的槐花香。
她低头看自己染血的指尖，哪还有半分当年摸螺时沾着的槐花蜜。
那时多好啊。
没有谋权算计，没有背叛的伤。
她想起外祖母用槐花瓣蒸糕时，总说“宁丫头要像槐花一样，苦里也能开出甜来。
“我想吃外祖母的桂花糕了。”
她扯了扯卫集的衣袖，气音碎得令人心悸："兄长，带我走……"卫集明白了，朝着谢砚礼喊：“研礼。”
他咬牙背起她，人轻得像片叶子：“备船！
去徐州！”
“不——！”
裴溯冲进门，衣襟上还沾着药庐的苦荞茶香，看到卫集背上的人，脸瞬间白了。
他扑过去想拽住江昭宁的手，却被卫集一拳砸在颧骨上。
卫集铁臂锁住他咽喉：“裴溯！
你一首在骗她的感情？
你引她来裴柏刻商谱，却没有告诉她，商谱真迹需江氏血脉激活，旧党觊觎己久？！”
“你拿她当破阵的钥匙，让她血祭你裴氏商谱？
现在还想拦？！”
烛火映着裴溯眼里的破碎的光。
裴溯被锁得窒息，却仍伸手去够江昭宁的衣角：“昭宁，不是的……婚书是…”卫集掐着他咽喉逼到墙角，婚书甩在他脸上：“我只问你——这婚书上的字，是不是你裴溯亲笔？！
为了李晚依？！”
裴溯眼里血丝暴起，声音嘶哑：“是！
十二岁写的……当时李晚依遭了海难，我写婚书是…”“够了！”
卫集拳头砸在他耳边的墙上，“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太牵强了？”
裴溯没说完的是，那是十二岁时族老逼他写婚书。
那年救起李晚依时，她也才十二岁。
那时，狼毫笔上，还沾着族老檀木杖的碎屑。
江昭宁伏在卫集肩头，泪水砸在他肩甲上：“兄长…走…我不想再见他…”每句话都像利剑扎进裴溯心口。
他看着她决绝的侧脸，喉间泛起腥甜，缓缓松开了攥着她衣摆的手。
卫集狠狠瞪他一眼，背着江昭宁走进暮色。
裴溯追到门廊，晚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地上除了那支一起破过阵的断筹，还有江昭宁鬓边掉落的银簪——那是她八岁那年刚从徐州回汴京，母亲送她见面礼。
“溯宁”二字是母亲亲手刻的。
如今簪头“溯宁”二字裂成两半，像极了他那道昨日被她用算筹刺穿心口的伤。
裴溯攥着那支断筹，突然跪坐在地，仰头大笑。
血珠从嘴角滑落，混着眼眶里滚出的泪，在衣襟上洇出深褐的花。
他看着断筹上的‘溯’字浸着她的血，在暮色里红得像徐州的晚霞。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蹲在廊柱下用算筹数蚂蚁，她说“裴家哥哥，以后我的算筹要刻满天下的好风景”。
他想起她咳出的血珠溅在商谱上，腥甜里混着海藻味——像极了十年前泉州外海，李晚依抱着海图漂来那晚的海风。
如今风景碎了，算筹断了。
连她眉间的墨兰，都在他的局里谢成了灰。
算无遗策的他，这十年算尽的局，就这么散了。
他算尽天下，却独独算丢了她。
卫集背着江昭宁走出裴柏村时，暮色正把老槐树的影子拉成破碎的网。
她无力地趴在兄长背上。
月白长衫浸透血痕，却未及换下。
散乱的发丝随残风翻卷，垂在肩头的手指攥着支竹筹——原刻“安”字的竹节被她磨出深痕，磁爆前她曾执意想改成“宁”字。
如今刻痕处，还凝着她那日故意划破手背时留下的暗红血痂。
她无力叹息着，这“安”终究是改不成了“宁”字了。
她望着地面倒退的青石板，忽然低低笑出声。
罢了，罢了。
改不成，便忘了吧。
她摊开掌心，指尖停留一瞬，竹筹便“砰”的一声坠入地。
她碎发间露出的眉间胎记，在暮色里黯淡得只剩下一点点痕迹。
她没有落泪，也始终没有回头。
她知道裴溯就倚在村口老槐树下，玄色衣摆被磁暴后的残风掀起，露出腰侧空荡荡的算筹串。
他抬手想碰她发尾，指尖却停在半空。
就像十年前在沈记火场，染血的广袖停在她脸颊三寸外。
老槐树十二道磁石锁链还在吱呀作响，锁着她破阵时震落的半片墨兰坠。
卫集的铁臂突然收紧，江昭宁依旧不停咳着血，她拽了拽他肩甲："兄长，船......"话音未落，船头猛地撞碎浪头，轰鸣震得舱壁发颤。
谢砚礼立在船头，独臂攥着船舷铁索，空空的左袖被海风灌满，像一面褪色的旗。
袖管翻卷间，腕间银镯晃出半道银光，镯身刻着的"研礼平安"被海水浸得发暗。
恰似他独臂护着船舵时，背影里翻涌的孤独与苍凉。
那掌心攥着的船票，纸角早被冷汗浸得发皱。
谢砚礼想起去年在泉州，旧党在海上设伏计划沉船，前夜裴溯扼住他咽喉的凉意似乎还在。
那时他早就将计就计，布好局。
那时他说，“她是我妻，我自会护她周全。”
可如今，却将她伤得遍体鳞伤。
他望着裴溯眸中破碎的光，喉间堵着的话最终化作一声沉默的叹息。
老槐树边的阿婆指着他们叹气：“当年裴家十二岁的小子抱着断算筹哭，现在又把心上人伤成这样…”江昭宁伏在卫集背上，终还是最后回望了一眼，只见村口老槐树下那孤独的黑影。
那人玄色衣摆被风掀起，腰间算筹串空空荡荡。
她那时指尖的竹筹“砰”地坠落，却没看见他攥着断簪的手正滴着血，也没听见他对暗卫说“飞鸽传书给小七，死守徐州码头”——此刻的海上，旧党的黑影船己扬起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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