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青云宗心尖最柔软的那块肉,名唤琉璃。人如其名,剔透无瑕,
是整座山脉用灵气与宠爱豢养出的精灵。青云宗的晨露滋养过她的笑靥,
月色吻过她酣睡的睫毛,连最凛冽的山风经过她窗前,都会化作缠绵的耳语。晨光熹微时,
大师兄玄霄的脚步声总会准时在竹廊响起。那个能一剑荡平魔窟的青年剑修,
唯独在她面前敛尽锋芒。掌心不是托着山下王记还烫手的桂花糕,
就是一枚用晨露未晞的草叶编的蚱蜢。“小懒猫”,他总这样唤她,
看着她揉着惺忪睡眼趿拉着鞋出来,便自然而然地蹲下身,
替她将散开的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那一低头的温柔,让漫山桃花都失了颜色。
二师兄的剑是九州最快的,曾一剑斩断魔君左翼,却总在她撅着嘴说想吃后山冰潭银鱼时,
毫不犹豫地挽起裤脚。在彻骨的寒潭里一站就是大半日,回来时唇色发紫,
却将篓子里最肥美的鱼献宝似的捧给她:“够我们琉璃吃三天了。”他永远不会告诉她,
那次他在潭底遭遇寒蛟,腰间的伤疤至今未愈。三师姐的绣工冠绝修真界,
总觉得素净的宗门服饰配不上小师妹的灵秀。于是琉璃的衣领袖口总绣着暗纹缠枝莲,
裙摆用金线绣出繁复的阵法,剑裙绦子编入七七四十九颗细碎灵石,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流光溢彩。有次师尊嗔怪太过招摇,三师姐只是笑:“我们琉璃,就该用星辰装点。
”就连最严苛的掌门师尊,考较功课时见她偷懒打盹,扬起的手最终也只会重重抬起,
轻轻落下。花白胡子抖了又抖,最后化作一声无奈的:“你呀……”那拖长的尾调里,
藏着全宗门心照不宣的宠溺。山门下镇守的墨麒麟,平日威风凛凛,
等闲弟子靠近不得三丈内。唯独见了她,会从鼻子里喷出温热的气流,低下硕大的头颅,
像只温顺的大猫般蹭她摊开的掌心。有次她顽皮,把师尊刚赐下的凝碧丹喂了麒麟,
那灵兽竟为她开出一山桃花——在深秋时节,灼灼芳华映红半边天穹。那时的青云宗,
因着她的笑声,连风都带着甜香。漫山桃花年年盛放,从不错过花期,
仿佛天地也舍不得让那份美好蒙尘。她下山那日,春光正好。火红的裙子像朵燃烧的云,
墨发高束成马尾,蹦蹦跳跳踩碎一地落英。腰间那柄小巧的佩剑上,
鲜红的剑穗在风中摇曳——那是玄霄花了三天三夜亲手编的,注入他本命剑意,
说能挡大乘期以下全力一击。“等着我呀!”她回头时笑容灿过朝阳,
声音清凌凌荡开在桃花香风里,“我要让九州都知道,青云宗的小琉璃不是瓷娃娃!
”师兄师姐们笑着往她储物袋里塞满灵丹法宝,连墨麒麟都追出三里地,
衔来一支千年桃枝放在她掌心。谁都以为这不过是场稍远些的游历,宗门千年底蕴,
足够护佑他们的小公主一路无忧。谁知一去,便是百年。第一个十年,
她的传讯玉简时不时亮起,说着北境的雪原,西荒的秘境,声音依旧清脆如银铃。
第二个十年,讯息渐渐稀少,最后一条是从魔域边缘传来,
带着疲惫的笑:“师兄师姐别担心,琉璃很快回家。”第三个十年,她的命牌开始黯淡,
守在魂灯殿的弟子换了一茬又一茬,那盏灯却始终倔强地燃着一星微光。直到这个雪夜。
雪下得又急又密,像是要把天地都裹成素白缟素。守山弟子在界碑外的乱葬岗惊走几只野狗,
风灯昏黄的光晕颤抖着照过去——一具枯骨。几乎被啃噬得散了架,
零落不堪地陷在污雪与冻土里。破碎的布料勉强能看出是女子服饰,却早已被血污浸透。
野狗绿莹莹的眼睛在远处徘徊,对这被打断的盛宴不甘又忌惮。年轻弟子胃里翻滚,
拉着同伴欲走。年长的却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枯骨指缝间。
那里有一截几乎褪尽颜色的红绳。式样依稀可辨,末尾一点将散未散的流苏,
顽强地证明着它曾经的模样——正是青云宗亲传弟子剑穗特有的双生结。
“那是……”年长弟子喉咙发紧,声音劈了岔。消息像带着冰碴的寒风,
瞬间刮遍整个沉寂的山门。火烛仓皇亮起,无数人影从各殿各峰掠出,
白衣在雪夜里连成一片颤抖的浪。无人说话。雪落无声,只有脚步杂沓,和越压越低的喘息。
掌门来得最快,雪白长须沾满雪粒,步伐踉跄得需要弟子搀扶。他推开旁人,
枯瘦的手颤抖着拂开积雪,触到那截红绳。一触之下,如遭雷击。老人佝偻的身形剧烈一晃,
喉间挤出半声破碎的哽咽,又死死咽了回去。几位鬓角已染霜华的师姐猛地捂住嘴,
泪如雨下却发不出声音。玄霄拨开人群走来。百年光阴将他琢成冷峻的剑修,
唯有腰间剑穗还是旧时模样。他蹲下身,指尖在触及骨骸前凝滞,颤抖得不成样子。
“小…师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枯木。他试图将她抱起,像小时候那样稳稳护在怀中。
可指尖刚碰到冰凉骨骸——铛——!!!千年剑钟无人自鸣!声浪磅礴如太古悲泣,
悍然撞响在每一寸神魂之上!铛!铛!铛!钟声一声急过一声,悲怆愤怒如天河倒灌。
整座青云山脉地动山摇,殿宇瓦片哗啦作响,古树枝杈积雪轰然崩塌!
满山桃花——那些经年不凋的灵桃,在钟声里纷纷炸裂!花瓣不是飘落,
而是决绝地冲向天际又跌落,像无数泣血的蝶,混着鹅毛大雪覆盖殿宇石阶。
有弟子伸手接住一片,那花瓣竟在掌心燃起幽蓝火焰,烫出一道血痕。玄霄的泪砸进雪里,
瞬间凝成冰珠。他不管不顾要搂紧遗骸,却在双臂合拢的刹那,看那枯骨寸寸碎裂,
化作晶莹飞灰。最后消失的是一截小指骨,轻轻勾住他的衣角,顿了顿,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他掌心那截彻底褪红的旧剑穗,和一声来不及说出口的“回家”。
死寂里只有钟声悲鸣不休。掌门缓缓直起身,一瞬间老了百岁。他望着空荡外袍和满山缟素,
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枯寂的决然。“封山。”“举宗…服丧。”翌日天光未开,
铅云低垂如挽幛。千年青云宗山门紧闭,白幡从峰顶垂到山脚,无人不缟素。膳堂灶冷,
讲经堂尘封,连最顽劣的仙鹤都垂首敛翅。死寂中忽闻百剑齐鸣!玄霄立于最前,
白衣猎猎如招魂幡,眸中血丝密布如蛛网。
百年间他夜夜对着那盏将熄的魂灯发誓:若有一日……必踏平魔域,要十万魔族偿命!
百道剑光冲天而起,汇成撕裂长空的洪流。剑风过处,昨日还未燃尽的桃花瓣再度腾空,
如亿万点血色星辰追随其后。那场她曾笑着说要去看的血雨腥风,如今,
整个宗门去为她讨回。桃花落尽处,青云尽缟素。这百年迟来的悲恸,终要以九州震荡作答。
而在那截褪色的剑穗里,谁都没发现藏着一缕微弱魂丝,正一下下撞击着结界,
像在叩击一扇永不开启的门。玄霄带着剑穗中琉璃最后一缕魂丝,
踏上了复仇与寻觅重生之法的不归路。青云宗上下缟素,对外宣称百年闭宗,实则精锐尽出,
如影随形,成了九州暗夜里最锋利也最沉默的一柄剑。所过之处,魔族据点尽数湮灭,
血雨腥风之中,玄霄的眼神却愈发枯寂。复仇的快意,填不满心底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
唯有掌心魂丝偶尔传来的微弱悸动,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念想。
屠尽当年参与围剿琉璃的魔族后,他们终于在南疆一座与世隔绝的巫族遗迹中,
找到了一线希望——则名为“魂兮归来”的禁术。需以血为引,以骨为媒,以同源之灵为薪,
方可聚散魂,重铸肉身。“以骨为媒……”玄霄喃喃低语,
眼中沉寂百年的冰层被一道近乎疯狂的光劈开。琉璃的骨早已化灰,何以为媒?
但“同源之灵”……青云宗功法同源,他们的灵脉,便是最好的薪柴!“用我的骨!
”大师兄豁然起身,声如金石坠地。 “用我的血!”二师兄一把撕裂袍袖,露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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