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李建国那句话，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李毅心里漾开一圈微澜。
老支书？
那个据说参加过抗美援朝、腰板永远挺首的老头？
李毅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活动着手腕脚踝，仿佛没听懂大哥话里的试探，只是随口应道：“躺着身子僵，随便活动活动，舒坦点。”
他走到屋门口，朝里面轻声喊道：“小强，小娟，小梅，天亮了，起来活动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号召力。
最先响应的是李强，少年人好奇心重，加上对这位“新生”三哥隐隐的崇拜，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双胞胎妹妹李娟和李梅揉着惺忪的睡眼，被三哥和二姐轻声哄着，也迷迷糊糊地穿好了衣服。
清晨的院子，霜寒露重。
李毅将三个弟妹带到院子中央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来，跟着三哥做。”
李毅面对他们，脸上带着温和却认真的表情，“很简单，就是伸伸胳膊踢踢腿，把身体里的懒虫赶跑。”
他开始示范最基础的伸展运动、体转运动、弓步压腿。
动作标准，节奏清晰，和他刚才自己热身时那套更具实战风格的格斗准备活动截然不同，更接近于后世的小学生广播体操。
李强学得最快，虽然动作僵硬，但模仿得有模有样。
两个小丫头开始还有些害羞和笨拙，手脚不协调，但在李毅耐心地指导和鼓励下，也渐渐放开了，尤其是当李毅把某个动作形容成“小鸟飞飞”或者“小马跑步”时，她们甚至会发出细细的、带着点兴奋的笑声。
这一幕，被站在屋门口的大哥李建国、闻声出来的二姐李秀兰以及抱着孩子的大嫂王秀芬看在眼里。
“老三这……还真是有点不一样了。”
二姐李秀兰低声对大哥说，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你看他带小娟小梅那样子，多有耐心，以前……唉。”
以前那个傻三儿，不抢妹妹的吃的就不错了。
李建国沉默地看着，嘴里叼着那根没点燃的旱烟袋。
他看到三弟的眼神专注而清明，指挥弟妹时条理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村里任何年轻人身上见过的……沉稳气度。
这绝不是一个刚好的人能装出来的。
难道真像赵老汉说的，那一跤把魂儿磕正了，还开了窍？
老婶子刘氏也披着衣服出来了，看着在院子里“伸胳膊伸腿”的孙子孙女，还有中间那个指挥若定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嘴里不住念叨：“好，好，活动活动好……”简单的晨练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
结束时，李强额头上冒了层细汗，感觉浑身都热乎乎的。
两个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兴奋地跑到老婶子和大嫂面前，叽叽喳喳地说着“三哥教的游戏真好玩”。
家庭的氛围，因为这场前所未有的晨练，变得轻松和活络了许多。
吃早饭的时候，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疙瘩。
李毅喝得很慢，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
改善饮食是当务之急，但这需要钱或者粮食，首接提出来只会增加家人的压力。
他需要找到一个合理且能被接受的切入点。
饭后，大嫂和二姐收拾碗筷，老婶子带着两个小丫头在炕上做针线活。
李强被李毅留了下来，大哥李建国也坐在炕沿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出门去队里干活，显然是有话要说。
“老三，” 李建国终于开了口，语气沉重，“你昨天问征兵的事，不是说着玩的吧？”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老婶子手里的针线停住了，担忧地看向李毅。
大嫂和二姐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望过来。
李毅放下手里的空碗，迎上大哥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大哥，我是认真的。”
“胡闹！”
李建国猛地提高音量，额角青筋微微凸起，“你知不知道当兵是干啥的？
那是要摸枪打仗的！
南边现在还不安稳呢！
你这才刚好几天？
身子骨受得了吗？
部队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充满了焦躁和不解。
老婶子也急了，带着哭腔：“三儿啊，咱家是穷，可娘就是讨饭，也不能让你去遭那个罪，冒那个险啊！
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啊！”
“三弟，听娘和大哥的话，” 二姐李秀兰也劝道，“咱好好在家，等养壮实了，让大哥和姐夫给你寻摸个营生，再说门亲事，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
面对家人的激烈反对，李毅没有争辩，也没有激动。
他等他们都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大哥，娘，二姐，嫂子，你们说的，我都懂。”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是心疼我，怕我受苦，怕我出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我在家，能做什么？”
他指向这个家：“咱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
多我一个人吃饭，大哥的肩膀上就多一份重量。
我现在是好了，不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傻三儿了。
我是个十八岁的男人，我不能，也绝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眼睁睁看着大哥、大嫂、二姐、姐夫你们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吃白饭！”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年轻男儿应有的血性和担当。
李建国愣住了，他没想到三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老婶子的哭声也止住了，呆呆地看着儿子。
“当兵，是苦，是危险。”
李毅继续道，语气沉稳得不像个十八岁的青年，“但那是保家卫国，是正道！
是光荣！
部队管吃管穿，还有津贴，我能给家里减轻负担，还能……还能有个前程。”
他看向大哥：“大哥，你刚才说我起来的动作像老支书。
我确实佩服老支书那样的人，他们是真正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人！
男人活一世，我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我想像他们一样，挺首了腰板做人，做点有意义的事！”
他没有提自己脑海中那些超前的军事知识和技能，那些现在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话。
他紧紧抓住“减轻家庭负担”和“男人前程”这两个最能打动这个时代、这个家庭的核心点。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毅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尤其是李建国，他作为长子，太理解三弟话里那种不想成为累赘、想要为家出力的心情了。
他看着三弟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是他从未见过的。
那不是傻气，也不是冲动，而是一种……有了主心骨的神采。
“可是……部队能要你吗？”
大嫂王秀芬怯生生地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这……以前的情况，人家一打听就知道……”这也是李建国最大的顾虑。
李毅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自信：“嫂子，征兵是要体检和政审的。
我身体现在没问题，脑子更没问题。
只要我通过了检查，谁能说我不行？
至于以前的事，那都是过去式了。
我现在好了，这就是事实。”
他看向大哥，眼神坦诚：“大哥，我知道你担心。
我不求你立刻同意，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去报名，去参加体检。
如果我能选上，说明我符合国家的标准，你们也能放心些。
如果选不上，那我回来，绝无怨言，再想别的办法帮家里，你看行不行？”
李毅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退有进，完全不像个刚脱离痴傻状态的人，反倒像个深思熟虑的谈判者。
他把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交还给了大哥，但同时，也为自己争取到了“尝试”的机会。
李建国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烟袋锅子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
老婶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唇嗫嚅着，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洪亮而带着几分官腔的声音：“建国！
李建国在家吗？”
屋里的人都是一怔。
李建国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是王会计啊，啥事？”
李建国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来的正是大队的会计王福贵。
他手里拿着一张红纸，笑呵呵地说：“好事儿！
公社下来的通知，今年征兵工作开始了，让各大队统计适龄青年，尤其是像你家老三这种，年满十八、成分好的！
这可是光荣任务，你们家可得积极响应啊！”
王会计的声音很大，清晰地传进了屋里。
一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李毅身上。
李毅坐在炕上，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只是他的右手，在身侧微微握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机会，就这么来了。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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