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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甦的棉鞋底子结着冰碴，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磕出细碎的响。

她把装雪兔的麻袋往肩上提了提，冻得发木的手指深深掐进粗麻里——后半夜焐了半宿的体温早散了，现在那兔子硬得像块冰砣，隔着布料硌得肩胛骨生疼。

供销社的红漆木门还没开全，门帘上结着霜花，被风掀起来又“啪”地砸在门框上。

她哈着白气等了片刻，听见里头传来搪瓷缸子碰柜台的脆响，接着是营业员老张头的哈欠：“来啦？”

门帘被掀起的瞬间，混着煤炉暖意的浊气涌出来，林甦的睫毛上立刻凝了层水珠。

“大冷天的，早市都没出全呢。”

老张头裹着灰布棉袄，左手拢在袖筒里，右手在柜台底下摸钥匙。

他抬头时被林甦脸上的血道子惊了下——左脸的冻疮裂了道细口，血珠刚渗出来就结了冰，像条暗红的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林甦把麻袋搁在柜台上，解开绳结的动作很慢，指节冻得发僵，指甲缝里还嵌着雪粒。

完整的雪兔滑出来时，老张头的眼睛亮了：“好皮子！

毛根没伤，银灰色的针毛齐整。”

他抄起秤杆，铁砣在秤盘上一放，“两斤七两，按七毛三收。”

“换六斤玉米面。”

林甦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昨夜在窝棚里喝的雪水还冰在喉咙里。

她看见老张头的眉毛皱起来，赶紧从裤兜深处摸出个布包——地榆根晒得干硬，深褐色的表皮裂开细纹，“再加上这个，二两。

黑市价一毛五。”

老张头捏起根地榆根对着光看，表皮的纹路在灯下显出细密的网：“你个知青还会采药？”

他用指甲刮了刮断面，露出里头的浅红色，“行，算你一毛五。”

算盘珠子“噼啪”响了两声，“总共两块三毛七，玉米面八分钱一斤，六斤是西毛八，找你一块八毛九。”

林甦刚要接钱，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冷风卷进来，带起她脚边的碎雪。

赵红梅裹着件簇新的蓝布棉大衣，围巾是葱绿色的，鼻尖冻得通红，却仍扬着下巴：“哟，这不是林知青么？”

她走到柜台前，指尖戳了戳雪兔的耳朵，“哪弄的？

知青点明文规定不准私猎，被革委会知道要通报批斗的。”

林甦的后背绷首了。

她想起昨夜在窝棚里翻的那本《林场管理条例》，封皮都磨破了，是孙老拐塞给她的：“遇上事儿就翻这个，比嘴皮子管用。”

此刻那些铅字在她脑子里清晰起来，“知青点登记本第三页写着‘鼓励采集山货补贴生活，猎获小型兽类需向大队报备’。”

她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是今早天没亮时敲开大队部的门，文书老周给盖的红章，“我昨儿晌午就报了备。”

赵红梅的手指在柜台上蜷了蜷。

她看见那张纸条上的红戳还带着墨香，又瞥见林甦裤脚结的冰壳——从后沟到村头八里地，雪深没膝，这丫头是一步一步挪过来的。

“算你会钻空子。”

她甩了甩围巾，转身去领采购单，棉大衣下摆扫过林甦的手背，带着股雪花膏的甜腻味。

林甦攥着玉米面的票证，指节发白。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耳朵里响，像敲着面破鼓——这是她第一次在赵红梅面前挺首腰杆。

老张头把钱往她手里塞时，她才发现掌心全是汗，把纸币都洇湿了。

“拿稳喽。”

老张头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往门外扫了扫，“后沟老李家……啪！”

枣木拐杖敲地的脆响截断了他的话。

林甦转头，看见孙老拐的破羊皮帽子在门框上投下团阴影。

老人的睫毛结着白霜，眼神却像刀尖子，盯着柜台上的雪兔：“皮子没刮干净，后颈有块淤血。”

他又扫了眼林甦脸上的血道子，喉咙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节奏，往供销社后头的林子里去了。

林甦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窝棚里，孙老拐抹脸时袖子上的补丁——是块蓝布，和小栓子去年穿破的棉袄颜色一样。

她把玉米面票证揣进最里层的衣兜，手隔着粗布摸到《植物志》的封皮，父亲的字迹还在，温温的，像块小太阳。

门外的风又大了，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打在供销社的玻璃上。

林甦裹紧麻袋出门时，听见身后老张头嘟囔了句什么，被风声卷散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通向村东头的知青点——那里有小栓子等着，有母亲咳得睡不着的土炕，还有漫山遍野的雪，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林甦刚跨出供销社门槛，后颈突然被冷风灌了个透。

枣木拐杖敲地的“笃”声从身后传来，比雪粒砸在瓦当上还脆：“后沟老李家丢了套索，正找呢。”

这声音像根冰锥扎进她脊梁。

林甦转身时，棉鞋跟在结霜的青石板上打滑——孙老拐的破羊皮帽子上沾着未化的雪渣，拐杖尖正点着她脚边的麻袋。

门帘被风掀起半角，老张头举着算盘的手悬在半空，赵红梅刚领完采购单的蓝布包“咚”地砸在柜台上，几个排队买盐的村民挤过来，呼出的白气在门框上凝成白雾。

“知青点不让私猎，这套索要真是偷的——”赵红梅的指甲掐进蓝布包的提手，眼尾挑得老高，“革委会的批斗会可不等你磨嘴皮子。”

林甦的心跳声突然清晰起来。

她想起昨夜在窝棚里编绞索的情形：山葡萄藤在火塘边烤得发软，她蹲在草堆上，把泡软的藤条和晒得半干的羊毛一缕缕搓紧，手指被藤刺扎出的血珠滴在绞索上，渗进纤维里凝成暗红的点。

孙老拐当时蹲在门槛边抽烟，烟锅子明灭时说：“山葡萄藤韧性足，比麻绳经得往野猪拽，就是费手。”

“我这绞索用山葡萄藤和羊毛搓的。”

她把麻袋往怀里拢了拢，从衣襟内袋摸出团褐色的绳结——藤条的纹路像老榆树皮，羊毛纤维在晨光里泛着暖黄，“谁家套索用麻绳？”

众人的脑袋挤成一团。

老张头扶了扶老花镜，用算盘珠子拨了拨绞索：“是山葡萄藤，我认得，后坡那片老藤的皮色就这深褐。”

卖盐的王二婶凑过来捏了捏，指腹被藤刺扎得缩回：“可不是？

麻绳软乎，这藤子扎手！”

赵红梅的蓝布包滑到臂弯里，她踮脚看了两眼，又猛地退开半步，围巾穗子扫过林甦冻红的耳垂。

“合规，换。”

老张头把算盘往柜台里一推，铁秤砣“当啷”砸在秤盘上。

林甦盯着他往麻袋里装玉米面，金黄的颗粒“沙沙”落进粗布，比她昨夜在雪地里听见的松鼠啃松塔声还响。

六斤，刚好够小栓子喝三天米糊——他咳得睡不着的那夜，她摸黑翻了《赤脚医生手册》，说玉米面糊养脾胃。

“拿稳了。”

老张头把麻袋口扎紧时，林甦的手突然抖起来。

粗麻蹭过掌心的冻疮，疼得她倒抽冷气，可那麻袋却被她攥得死紧——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手，给弟弟挣来活命的粮。

“大叔。”

她转身走向角落秤米的农民，那人正用木瓢往米缸里舀小米，背影像座黑黢黢的山，“能帮我磨一半成糊么？

我弟病了，得喝稀的。”

农民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米糠：“行，灶上烧着热水呢，磨完给你滤细些。”

他的手像老树根，接过麻袋时扫过林甦指节上的血痂，又迅速垂下眼，“女娃子，这手……不打紧。”

林甦扯了扯冻硬的袖口，遮住那些结痂的小伤口。

她望着农民把玉米面倒进石磨，金黄的粉子顺着磨缝簌簌落下，突然想起母亲从前在厨房揉面的模样——那时候灶火暖着玻璃窗，她蹲在旁边剥蒜，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母亲发梢上，泛着和玉米面一样的光。

等她接过半袋面糊半袋粗面时，供销社的木钟“当”地敲了八下。

风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刺破云层，把长白山的雪峰照得亮白，像倒扣的玉碗。

林甦站在台阶上，麻袋压得肩膀发酸，却仰起脸让阳光晒在冻僵的脸上。

她望着山尖那抹亮得刺眼的白，喉咙发紧：“妈，我活着回来了。”

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尾那颗淡褐色的痣。

那痣随着睫毛颤动，映着雪光，像一点要烧起来的星火——从前她总怕走不进深山，怕猎不到猎物，怕护不住弟弟和母亲；现在她望着脚下被自己踩实的雪路，突然懂了孙老拐说的“赶山的人，脚底下得有根”。

知青点的烟囱己经冒起炊烟了。

林甦把麻袋往肩上提了提，深一脚浅一脚往村东头走。

她听见自己的棉鞋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像在应和心跳的节奏。

灶房的铁锅应该己经烧热了，她得赶在小栓子醒前把面糊涂在瓦罐里，用文火慢慢熬——等米糊的香气飘起来时，弟弟该会睁开眼睛，冲她笑的。

灶膛里的干松枝“噼啪”爆响时，林甦正往瓦罐里倒面糊。

小栓子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她抹了把额头的汗，伸手去够挂在房梁上的野蜂蜜——那是她上周在老槐树上发现的蜂巢，得省着点用，等米糊熬稠了，加半勺，甜丝丝的，弟弟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