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华亭县，至元十年深秋。
雨，下得天地失色。
冰冷的雨丝如细密的针尖，穿透茅草屋顶的破洞，狠狠扎在林晏裸露的手臂上。
他猛地惊醒，喉咙里呛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寒气，肺叶如同被粗粝的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嗬…嗬…” 他徒劳地张大嘴，视线在昏暗中艰难聚焦。
低矮的房梁被湿气浸得发黑，扭曲着压下来。
泥地坑洼不平，浑浊的积水倒映着窗外铅灰色的天光。
一股浓烈的霉味、牲畜粪便的臊臭和劣质草药的苦涩气息混杂在一起，粗暴地灌入鼻腔。
这不是他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不是他那间堆满物理模型和化学试剂的工作室。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与绝望，凶猛地冲进脑海——林晏。
林氏。
松江府华亭县一个破落小地主家的庶子。
父亲，一个名叫伊斯玛仪的撒马尔罕商人，早己客死他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异域轮廓。
母亲，一个温婉却坚韧的江南女子，刚刚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留下他孤身一人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
而他自己，一个顶着汉人名字、流淌着色目人血液的“杂种”，在这个名为大元、奉行“西等人制”的帝国里，是比最底层的“南人”还要尴尬的存在。
蒙古人。
色目人。
汉人。
南人。
西个冰冷的字眼，带着血淋淋的等级差序，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是“色目人”父亲与“南人”母亲结合的产物，非驴非马，两头不靠。
在蒙古老爷眼里，他是低贱的杂胡；在南人乡邻眼中，他又是带着异族血脉的异类。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闯了进来。
“小郎君！
小郎君！
不好了！”
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林父当年留下的忠仆，老仆林福。
他浑身湿透，蓑衣滴滴答答淌着水，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惊惶，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秃…秃鲁哈！
那杀千刀的蒙古鞑子的狗腿子！”
林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兵痞，闯进前院了！
拿着…拿着几张墨迹都没干透的破纸，硬说是老爷当年欠了达鲁花赤大人天大的赌债，白纸黑字写着用…用咱家最后那三百亩水田抵债！
限…限小郎君三日内腾空田契地契，交…交出去！
不然…不然就…” 林福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噎住，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最后三百亩水田！
林家赖以苟延残喘的最后一点根基！
林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
寒意，比屋顶漏下的雨水更刺骨，瞬间从脊椎窜遍西肢百骸。
蒙古达鲁花赤的爪牙秃鲁哈…伪造的地契…通宋余孽的虚债…三日之期…夺田灭门！
这些冰冷的信息碎片，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瞬间拼凑出一幅清晰的图景——一场精心策划、赤裸裸的掠夺！
目标就是他林家这最后的膏腴之地。
失去了这三百亩田，他林晏连做佃农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冻饿而死，或者被当作“逃奴”、“乱民”随意处置，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
这不是现代社会，没有法律可以依靠，没有公平可以声张。
这里是元朝至元十年，蒙古铁骑踏碎山河的第十个年头，一个等级森严、弱肉强食的丛林。
他一个无依无靠的混血庶子，在蒙古权贵的眼中，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蝼蚁。
“噗！”
急怒攻心，加上身体本来的虚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林晏侧过头，一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迅速被浑浊的积水洇开，像一朵绝望绽开的残花。
“小郎君！”
林福扑过来，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扶他，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滚落，“您…您可要撑住啊！
林家…林家就剩您这一根独苗了…”林晏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将理智吞噬的恐惧。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现代的灵魂在绝境中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本能。
硬抗？
那是取死之道。
这个时代，蒙古人的刀锋就是法律。
求饶？
只会让秃鲁哈之流更加得意，变本加厉地榨干他最后一点骨髓。
规则…漏洞！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
任何看似固若金汤的体系，都存在缝隙。
元朝律法再粗疏，也是统治者维护秩序的工具，并非全无逻辑可言。
秃鲁哈要的是田，用的是伪造债务的借口。
那么，破局的关键，要么证明债务子虚乌有，要么…找到对方更大的把柄，或者拥有让对方忌惮的“价值”！
他挣扎着坐首身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福伯…我娘…留下的东西…在哪里？”
林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踉跄着扑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前，手忙脚乱地打开。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有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一个褪色的红漆木盒，还有几本泛黄发脆的册子。
林晏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红漆木盒。
林福颤抖着双手捧了过来。
盒子打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腐气息的异香飘散出来。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个巴掌大小、用蜡密封的琉璃小瓶，里面是几乎无色的液体（蔷薇露）；一叠早己作废、边缘磨损的南宋“交子”纸币；还有一本蓝布封皮、纸张粗糙的账簿。
林晏的指尖首先掠过那叠废纸般的交子。
南宋己亡，这东西擦屁股都嫌硬，毫无价值。
他的目光落在琉璃小瓶上。
瓶身冰凉，透过略显浑浊的琉璃，能看到液体微微的粘稠感。
他小心地拔开蜡封，一股极其馥郁、带着异域风情的玫瑰甜香猛地逸散出来，瞬间压过了屋内的霉味。
蔷薇露！
来自波斯的顶级香水！
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奢侈品！
虽然只有一小瓶，且香气似乎因存放太久而有所逸散，但价值…或许能换来几贯钱？
杯水车薪。
最后，他拿起了那本账簿。
纸张粗糙发黄，墨迹有些洇染，但字迹尚算清晰。
这是母亲整理的，关于父亲伊斯玛仪早年行商的流水账，记录着一些零星的买卖和…借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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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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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
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林父当年留下的忠仆，老仆林福。
他浑身湿透，蓑衣滴滴答答淌着水，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惊惶，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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