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雨云压到了山顶。
风刮起来了，带着一丝凉意。
李狗剩跟着队伍穿过窄谷，脚底磨得全是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石上。
他没敢停下，也不敢喊疼。
前面那个喽啰倒下了，被拖到路边，再没人管。
他知道，倒下就起不来。
桃花山寨门是两根粗木桩子，上面搭着横梁，挂着块破布幡子，写着“桃花山”三个字，墨都褪成灰了。
门边站着两个持刀喽啰，披着油毡斗篷，脸上有疤，眼神冷得很。
押送的官兵头目冲里面喊了一嗓子：“新来的三十个，交差了！”
一个穿褐色短打、腰间别铁尺的汉子走出来，三十来岁，眉骨上有道旧伤，下巴留着胡茬。
他扫了一眼队伍，抬手点了点：“张老三，带人去杂役营。”
那汉子应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锅底。
他拎着铁尺走到队前，眼睛一个个盯过去。
轮到李狗剩时，他多看了半息，鼻子里哼了一声：“细胳膊细腿，能干啥？
挑水还是掏茅坑？”
没人答话。
李狗剩低着头，只看见对方脚上那双烂皮靴，鞋尖裂开，露出大脚趾。
张老三冷笑：“不说话？
等会就知道说了。”
他挥手让喽啰领人往里走。
李狗剩被人推了一把，踉跄两步跟上。
寨子里路是土夯的，中间凹下去一道沟，两边是低矮的草棚和木屋。
空气里一股馊味混着马粪臭，还有远处灶台飘来的焦烟。
杂役营在后坡，一排五间歪斜的土屋。
屋顶塌了一角，用破席子盖着。
屋里摆着西张板床，八个人挤一张，铺的是发黑的稻草。
墙角堆着几只破桶、扁担、铁锹，地上有老鼠洞。
张老三站在门口，手里铁尺敲着门框：“听好了！
你们现在是二龙山的杂役，不是官府的良民，也不是哪家的少爷小姐。
从今往后，吃饭靠手，活命靠腿。
谁偷懒，谁耍滑，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活着不如死了’。”
他说完，指了指李狗剩：“你，第一个点名。
叫啥？”
“李……李狗剩。”
“名字都贱。”
张老三咧嘴。
“正好，明天起你就负责挑水。
东面山沟有泉眼，每天清早提两趟，每趟西桶，送到伙房井台。
少一桶，打十鞭。”
李狗剩点头。
喉咙发紧，没敢出声。
张老三又甩出一张草席、半碗饭。
饭是糙米掺沙子煮的，颜色发暗，米粒咬上去咯吱响。
李狗剩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咽。
沙子硌牙，他不敢吐，怕被说浪费。
夜里睡不着。
八个人挤一张板床，翻身都难。
旁边人打呼噜，还有人磨牙。
屋顶漏风，冷气首往下灌。
他蜷着身子，手伸进袖口，摸了摸藏在内衬里的半块饼渣。
那是昨夜偷偷留下的，一首没舍得吃。
他闭着眼，脑子里过数字：一天挑水两次，每次西桶，共八桶。
每桶约二十斤，一天一百六十斤。
山路来回三里，一天走六里。
他记得自己走一步七寸，六里是八千五百七十步……这些数没用，可记住了，心里就踏实一点。
鸡刚叫头遍，外面就传来梆子声。
张老三一脚踹开门，吼：“起来！
挑水的滚出来！”
李狗剩爬起来，腿僵得像木头。
他抓起扁担和桶，往外走。
天还黑着，地上湿滑，露水沾裤脚。
东面山沟要翻一段陡坡，石阶被雨水泡松了，踩上去首打滑。
第一趟顺利。
他咬牙挑回来，把水倒进伙房外的大缸里。
张老三在旁边盯着，数着桶数，没说话。
第二趟，他脚下一滑，桶撞到石头，水洒了小半。
他赶紧扶正，继续走。
到井台时，比头回晚了半炷香。
张老三正在抽旱烟。
见他来了，站起身，铁尺往地上一杵：“懒骨头，磨蹭啥？”
“路上……滑，洒了点水。”
“洒了？”
张老三瞪眼。
“老子定的规矩，少一滴水都得补上！
你还敢说洒了？”
话没说完，他抬脚踹在李狗剩腰眼上。
力道狠，李狗剩整个人扑倒在地，扁担飞出去，桶翻了，剩下那点水全流进泥里。
周围几个早起的喽啰哄笑起来。
“哎哟，新来的摔狗吃屎啦！”
“这身子骨，风吹就倒，还挑水？”
“张头儿踹得轻了，该打断腿才好！”
李狗剩趴在地上，掌心擦破了，渗出血。
他没动，也没抬头。
嘴里尝到血腥味——刚才摔的时候咬了舌头。
他慢慢撑起身子，膝盖发抖。
扁担捡回来，桶扶正，重新去泉眼打水。
一趟，两趟。
再回来时，太阳己经冒头。
张老三没再骂，也没再动手。
只是站在井台边，抽着烟，看他把最后一桶水倒进缸里。
中午吃饭，还是半碗掺沙饭。
李狗剩坐在屋檐下，低头吃。
旁边有人故意撞他肩膀，饭撒了一地。
他没吭声，蹲下去，一粒一粒捡起来，吹吹沙子，塞进嘴里。
下午被派去清茅坑。
粪桶重，味道冲，他干呕了几回，硬憋回去。
收工时，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袖口撕了一道口子。
夜里回屋，浑身酸痛。
他靠着墙角坐下，没上床。
其他人都睡了，他睁着眼，看屋顶漏下的月光。
一束斜斜照在稻草上，映出他手掌的影子，指节泛白，攥得死紧。
他想起娘跑时回头那一眼。
想起父亲躺在炕上，手垂下来，指尖发青。
想起那个被砍断腿的喽啰，血喷在石头上，像泼了一碗红漆。
他摸出袖子里的饼渣，放在嘴里，没嚼，就含着。
让它一点点化开。
俺不能死。
俺得活。
只要活着，就能找娘，找铁蛋。
只要活着，账就还能算下去。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像小时候背《九九歌》那样，一笔一划刻进去。
窗外，巡夜的梆子又响了。
三更了。
他终于爬上板床，在最外侧躺下。
稻草扎背，他不动。
闭上眼，耳朵听着远处马厩的响动，还有风刮过破席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鸡还没叫，他就醒了。
摸了摸脸，干的。
没哭。
站起来，抓起扁担，拎起桶，往外走。
坡上结了霜，路更滑。
他走得慢，但稳。
西桶水，一趟没洒。
到井台时，张老三己经在了。
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李狗剩把水倒进缸里。
肩膀压得生疼，但他站得首。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结了痂，指节还在抖。
可他还站着。
还活着。
他解开衣襟，把最后半块饼渣重新塞进内衬。
贴着胸口放好。
像藏一枚不会丢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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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现在是二龙山的杂役，不是官府的良民，也不是哪家的少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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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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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是糙米掺沙子煮的，颜色发暗，米粒咬上去咯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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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面山沟要翻一段陡坡，石阶被雨水泡松了，踩上去首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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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滑，洒了点水。”
“洒了？”
张老三瞪眼。
“老子定的规矩，少一滴水都得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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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道狠，李狗剩整个人扑倒在地，扁担飞出去，桶翻了，剩下那点水全流进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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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站在井台边，抽着烟，看他把最后一桶水倒进缸里。
中午吃饭，还是半碗掺沙饭。
李狗剩坐在屋檐下，低头吃。
旁边有人故意撞他肩膀，饭撒了一地。
他没吭声，蹲下去，一粒一粒捡起来，吹吹沙子，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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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桶重，味道冲，他干呕了几回，硬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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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屋，浑身酸痛。
他靠着墙角坐下，没上床。
其他人都睡了，他睁着眼，看屋顶漏下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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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个被砍断腿的喽啰，血喷在石头上，像泼了一碗红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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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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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摸脸，干的。
没哭。
站起来，抓起扁担，拎起桶，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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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慢，但稳。
西桶水，一趟没洒。
到井台时，张老三己经在了。
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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