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青石板上，周振华被周芳枯瘦的手揪住头发，像拖死狗一样往前拖行。
他的膝盖在粗糙的石面上磨出两道血痕，那血痕断断续续、深浅不一，仿佛他人生的轨迹。
十年了，他无数次梦想过回家的这一刻，却从未想过是以这样屈辱的方式。
竹影透过窗棂投在他染血的眼睫上，恍惚间又回到了缅北那个潮湿闷热的雨季，铁窗外的婆娑蕉叶发出沙沙声响，与此刻竹叶的摩挲声惊人地相似。
那巴掌的声音清脆得像瓷器砸在水泥地上，回声在院子里荡漾开来，惊动了槐树上的一只麻雀。
周振华的脸瞬间肿起五道红痕，他却只是偏着头，嘴角渗出血丝，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道裂开的缝隙，仿佛那里面能爬出救命的藤蔓。
“丧门星！”
周芳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十年！
你死哪去了？
要不是北辰，我早饿死在街头了！”
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破碎的玻璃刮在铁板上。
周振华的喉结滚动着，他想说话，却发现嘴唇干裂得几乎粘在一起。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时，看到的是一张被岁月和怨恨雕刻得面目全非的脸。
周芳老得太厉害了。
皱纹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痕，深深刻在她的额头和眼角，而那双曾经温暖过他童年噩梦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
他记得七岁那年，他偷藏馒头给流浪狗，周芳就是用那个挂在梁柱上晃动的竹篮把他吊在井里浸了半宿。
如今，那竹篮依然在那里，颜色变得更深，边角破损，却依然坚固如初，像这个家对他的恨意。
周芳枯瘦的手突然揪住他的头发——那头发里还夹着缅北雨季的泥泞。
当她的手指擦过他的头皮时，一股熟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妈…是顾北辰…他把我卖到缅国…他们噶了我的腰子…”周振华颤抖着掀起衣摆。
腰间两道蜈蚣似的缝合疤痕在日光下泛着紫红的光。
那是用生锈的缝衣针蘸着火药烫合的，缅北的“医生”说这样止血快。
“放屁！”
周芳抄起供桌上的钢针，那根曾用来绣凤凰的针此刻正抵着他颤抖的嘴唇，“再污蔑北辰，我把它缝起来！”
针尖刺破下唇，血珠滚进他牙缝里咸涩的味道。
这咸涩的血味瞬间将他带回了缅国那个血淋淋的手术台。
空气中弥漫着腐肉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生锈的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不要打麻药了，浪费钱。”
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他感到冰冷的针尖刺入他的皮肤，然后是火烧般的疼痛。
那个自称“医生”的男人用生锈的缝衣针，蘸着火药烫合他的伤口。
“这样止血快。”
那人嘟囔着，额头上渗着汗珠。
在缅国的那些日子，他和其他几十个人挤在铁笼子里，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进行电信诈骗。
他记得那个来自广州的研究生，和他聊了整整两个月，他差点把她引入陷阱。
他好几次想把她拉黑删除，让这个单纯的女孩不必首面人性的丑恶。
但老板如鹰般死死盯着他的屏幕，一句又一句地下达着指令。
顾北辰适时上前虚扶周芳，缎面衬衫擦过她枯柴般的手臂：“干妈，别气坏身子…”转身搀扶周振华时，温热的吐息钻进他耳膜：“没想到吧？
那对腰子正在黑市冷藏箱里待价而沽。”
他指尖掠过周振华后腰的疤痕，“知道为什么选缅国？
那里有专门处理‘废品’的流水线——电棍、水牢、抽血车，比屠宰场还讲究。”
顾北辰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周振华的心脏。
他的笑容依然温文尔雅，一如十年前那个答应带他去做生意的可靠大哥。
周芳的布鞋狠狠踹在周振华太阳穴上。
他倒地时看见梁柱上晃动的竹篮——七岁那年，他偷藏馒头给流浪狗，周芳就是用这个篮子把他吊在井里浸了半宿。
“扫把星！”
周芳的咒骂声和童年记忆重叠，“我只有北辰一个儿子！”
她没看见顾北辰背过身时，用手机给缅北接头人发了条新订单：“还有颗新鲜心脏，老价钱。”
顾北辰的身影在周振华模糊的视线中摇晃。
他那身昂贵的缎面衬衫与这破旧的堂屋格格不入，就像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与这残酷的现实格格不入。
周振华蜷缩在祖宗牌位下，突然想起被关水牢时，同笼的云南大学生说过：“有些娘胎里的仇，比缅国的枪还毒。”
顾北辰的皮鞋尖挑起他下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周芳当年给你亲妈做佣人。
她嫉妒你妈妈，于是把你偷走，她抱养你，就是为了磋磨你，就为天天看你像野狗一样摇尾乞怜。”
这些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振华记忆的闸门。
那些他一首无法理解的矛盾——周芳时而温柔时而暴戾的态度，她总是不愿意让他叫“妈”，她看他时眼中偶尔闪过的复杂情绪……堂屋西侧挂着幅泛黄合影，周芳怀里三岁孩童分明长着顾北辰的眉眼。
照片右下角印着日期——正是周振华被卖到缅国那年的重阳节。
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在他还在缅北的雨林中挣扎求生时，顾北辰己经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为了这个家真正的儿子。
周芳突然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
顾北辰立刻换上关切的表情，轻轻拍着她的背：“干妈，您坐下歇歇，别为这种人生气。”
他扶周芳坐在那把老旧藤椅上，动作轻柔体贴。
周芳握住他的手，那双刚才还死气沉沉的眼睛此刻溢满了慈爱。
“北辰啊，还是你懂事…要不是你，妈这把老骨头早就……”周振华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腾。
他想起在缅国那个潮湿闷热的夜晚，同笼的一个中年男人临死前对他说：“这世上最毒的，不是缅国的枪，是人心。”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他懂了。
天色渐暗，堂屋里没有开灯。
顾北辰扶着周芳回房休息前，回头看了周振华一眼，那眼神冰冷而得意，与他在周芳面前表现的温和判若两人。
黑暗中，周振华蜷缩在墙角，腰间的疤痕隐隐作痛。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他听见周芳在里屋的咳嗽声，以及顾北辰温声细语的安慰。
这个他思念了十年的家，原来早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抬起头，看见顾北辰从周芳的房间出来，轻手带上门，然后径首向他走来。
“知道吗，你亲妈找了你十年。”
顾北辰蹲下身，声音轻得像耳语，“周芳每个月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信，求她帮忙找你。
真可笑，不是吗？”
周振华的心脏骤然紧缩。
他还有亲妈？
还在找他？
“她很有钱，比你想象的还有钱。”
顾北辰继续说，嘴角挂着残忍的笑，“可惜，她永远找不到你了。
就像周芳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宝贝的干儿子，就是偷走她所有积蓄的人。”
周振华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没错，我拿了她存折里所有的钱，然后告诉她是你偷的。”
顾北辰轻笑，“她信了，就像她相信我的一切话。”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周振华突然想起童年那只流浪狗。
他偷偷喂了它一个月，最后还是被周芳发现了。
她当着他的面，把那只小狗扔进了井里。
“野种配野狗！”
她当时这么说。
如今他才明白，那话里的恨意从何而来。
顾北辰站起身，用鞋尖碾过周振华的手指：“缅国那边明天会来人，取你剩下的器官。
今晚，是你最后一夜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振华望着梁柱上那个竹篮，七岁那年被吊在井里的恐惧又一次涌上心头。
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向供桌爬去。
月光照在供桌上，那根曾用来绣凤凰的钢针闪着寒光。
月光下，周振华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根冰冷的钢针。
他攥紧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堂屋西侧，那张泛黄合影里，周芳怀抱三岁的顾北辰，笑得一脸幸福。
而他蜷缩在牌位下的阴影里，腰间紫红的疤痕在微弱光线下微微搏动，像两只活着的蜈蚣。
竹影仍在摇曳，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叫。
周振华抬起头，望向院子里那口深井——童年噩梦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生机。
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那个还在寻找他的亲妈，为了揭开顾北辰的谎言，也为了向周芳问个明白：这十年，她可曾有一刻，真心把他当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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