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秋尘漫天。
赵三娘攥紧缰绳，回头给队伍递了个眼色，眸光沉静。
她脸上那层温婉笑意，跟随商队老板娘的臃肿棉袄一样，裹得严严实实，掩着胸腔里暗涌的锋芒。
山风猎猎，转过紫竹岭，商队前方的官道忽然变窄，左右嶙峋的白石陡峭得能卡住人心。
随行的伙计在她身后窃窃私语，神情里夹杂着某种只在乱世见惯的麻木与紧张。
赵三娘调了调声线，软糯道：“都打起精神，前边到镇子还能歇大半日，桂花酥不跑。
人可别跑丢了。”
队伍突然止步。
前面嘹亮一嗓：“站住！
此路是我开！
要想过此路。
留下粮食和银子！”
土匪们如野狗般蹿了出来，蓬头垢面，刀枪乱晃，一眼就盯上了那辆最靠前的红漆马车。
赵三娘的心头微动，面上却笑得如老桃花开般和气。
“好说、好说，”她赶忙扯着嗓子上前，语调温软，“爷们都是爷，天大地大，和平发财。
要拿就拿，咱们乡下做小买卖的，可惹不起几位爷！”
土匪头目皱起浓眉，上下打量她片刻，嘿嘿一笑：“倒是个精明的。
你们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都交出来，另外，跟咱们回去喝碗茶，走个过场！”
“好，一切照办。”
赵三娘眨了眨眼，冲队伍里一个瘦弱书生比了个不着痕迹的手势。
粗麻衣、洗得发白的儒衫。
孙书生被夹在一堆伙计中间，茫然西顾，下意识摸了摸袖口那张被冷汗打湿的诗稿。
他蹩脚地踉跄两步，撞上了一个土匪的小腿，差点把自己的墨砚撒出来。
“呦，还带书生？
你们这是学堂迁移啊！”
土匪们扭头哈哈大笑，孙书生脸上一烫，却强撑着嘴硬回道：“呸，读书人有骨气，只喝手剥瓜子不喝茶，有胆别扣我肚皮里那篇《蜀都赋》！”
“别贫！”
赵三娘柔声呵斥，眼角却含了点笑意。
队伍被解散，带到山寨。
寨门一关，头目大马金刀地坐稳，冷哼：“都老实点！
账房来查身家，别想耍花招。”
寨中各式兵刃闪烁，几个鼻青脸肿的村民趴在一旁，分明是早先劫来的俘虏。
“啧，荒村果然地广人稀、土匪成精。”
赵三娘暗暗估量地形。
主厅左侧半墙残破可攀，对面栅栏后头还关着两头猪和一只母鸡，地上撒着半袋豆饼。
土匪都紧盯着银货和姑娘，偏没人瞧那一群瑟缩的村民。
她稳了稳气息，朝身旁的孙书生递了个眼色。
孙书生刚想泄气，一时却灵机一动，打个喷嚏大声嚷道：“咳咳，这寨门主，我有风寒之疾，最好莫靠近，小心传染！”
土匪倒吸一口凉气，七嘴八舌往后撤去。
大当家也不信邪，把刀重重掼在桌上：“就你一个臭书生？
少废话，再不老实别怪刀下无情！
来人，把这些人全押后院看着去！”
赵三娘顺势往人质那头跌去，低声和一婆子耳语：“放心，今夜你们就能回家。
可有哪位孩子藏起来没？”
那婆子急忙点头：“还有我外孙，前头躲进了柴阁，现在不知。”
“切莫慌，”赵三娘轻拍她，“一切我自有主张。”
众人被关进破院。
孙书生抖着手，用衣袖小心拭去眼角的泥巴，小声问她：“你到底是何许人？
何故救这群无名小卒？
万一被抓了，说不定连小命都难保。”
赵三娘莞尔，伸指轻点他额头：“这世道，活得下来的才是英雄。”
她沉吟片刻，“你敢随我赌一次吗？”
孙书生犹豫了一息，忽然咬牙：“只要有望救人，便随你试上一试。
反正我也一无所有，顶多换个死法。”
夜色深沉。
山寨里土匪们吃酒划拳，吵闹之间，赵三娘盯准守门的小喽啰迷迷糊糊打瞌睡，便从木桶里抽出半节绳头递给孙书生。
孙书生搓把汗，猫着腰掩到院墙下，用绳索勾住竹篙，艰难地爬了上去，吱呀一声掉进豆饼堆里，豆腥味扑鼻。
巡夜的土匪转角而来，“谁？”
孙书生慌忙抱头滚进猪圈，揉得一身秽气，猪也被吓得嚎叫乱冲。
赵三娘连忙佯装呼喝：“好大的猪！
今晚又闹人了！”
随即踢翻半桶清水，做出捉猪的模样，引得土匪一伙人前来围观。
趁乱，她低声呼唤村民：“速起，带上孩子由后墙溜坡而下。
记得顺着沟渠跑，出寨后往东，树洞里有人接应。”
孙书生气喘吁吁，从猪圈里钻出，也顾不得满身污泥，咬牙掩护着几个幼童蹿进柴房。
赵三娘快速数了人数，又抄起一截破碗，扔向门外，“反了、反了，猪又窜出去了！”
八名土匪慌乱追猪，竟没人发现一串黑影早己翻上栅栏。
主厅之中，大当家正喝到兴头，闻得骚动暴怒，带人冲进院落，见众人皆散，只剩一滩猪粪和半截书生拖着地跑远。
赵三娘屏息，转身时被一只粗糙大手扼住手腕。
她踉跄，被拽得后退半步，险些跌进泥坑。
对方目露凶光：“小娘儿们，竟玩花样！”
她挺首腰背，冷笑道：“你若真有胆量，对外面百姓如此，对官军可试试看。”
就在僵持时，一只泥巴猪突然咬住土匪的小腿，让大当家惊叫一声。
孙书生见机，挥起竹筐狠狠盖在对方头上，灰豆西溅。
赵三娘一记肘击，干脆利落，终于挣脱开来。
门外哨声刺耳。
远方的枯树后，山下赶来的百姓高举火把呐喊。
原是赵三娘留的暗号，救下人质后让外头亲属来助阵。
山寨里彻底乱作一团。
有胆大的村民抡起柴刀奋力反抗，咬牙冲向为首几名土匪。
赵三娘拉起孙书生就跑，悄然溜到后院出口。
她望着满院混乱，淡淡一笑：“英雄，不光要拼命，更须会钻营。”
孙书生踉跄着脚步，狼狈地扶正了自己湿透的书带，定定看了赵三娘一眼，憋红了脸：“赵。
大娘，明日能否借你一身干净衣裳？
我这寒舍，不敢再回了。”
赵三娘莞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江湖险恶，今日总算没栽在猪蹄子下。”
山风再次起，寨后小道一群人影渐行渐远。
夜里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哭闹，却也掺杂得一丝轻快。
远离喧哗之后，赵三娘才停下脚步，遥望夜色中的群山：“能救一个，是一个。”
刚要继续前行，孙书生的肚皮突然应景地咕咕首响。
他低头尴尬道：“赵大娘，今夜还有桂花酥么？”
赵三娘哑然失笑，随手掏出碎银，递给他一块：“桂花酥管饱，明日教你如何假扮书贩。”
他们顺着月色下的小道消失，前方夜色深不可测，而命运的棋盘，才刚铺下头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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