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乡灯 寒梅落古刹腊月的雪,裹着寒梅的冷香,落在灵隐寺的青瓦上。
沈清砚跪在大雄宝殿的石阶前,指尖冻得发紫,
却仍紧紧攥着那盏绢面灯笼——竹骨已泛出深褐,绢面上绣的并蒂莲褪了色,
边角处还留着一道暗红的痕,像极了崇祯十六年,染在宫墙梅枝上的血。
寺外的寒梅开得正盛,雪粒子打在花瓣上,簌簌作响。清砚抬头,看见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晃,
铃身刻着的“婉”字被雪盖了大半,只剩一点模糊的轮廓。她想起那年上元节,也是在这里,
苏婉穿着月白襦裙,站在梅树下,笑着把灯笼递过来:“清砚,等开春咱们去秦淮河放河灯,
把这并蒂莲灯放进水里,好不好?”那时的婉,眼尾带着浅浅的梨涡,发间别着支银梅簪,
花瓣落在清砚手背上,带着微痒的暖意。清砚当时红了脸,只敢轻轻“嗯”一声,却没敢说,
她藏在袖袋的素笺上,写满了“沈清砚”与“苏婉”的名字,一笔一画,
都是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可秦淮河的河灯终究是没等到。那年深秋,闯王兵临城下,
苏婉作为东宫女官,随太子留守紫禁城。清砚追到德胜门时,只有漫天烽火与逃难的人群,
城楼上,苏婉穿着朝服,举着这盏灯笼,朝她的方向遥遥一拜,灯笼的火光在风里摇曳,
像一颗快要熄灭的星。这一等,就是半生。清砚后来在逃难的人群中听说,紫禁城破那日,
苏婉抱着太子,投了御河,身边还攥着半支银梅簪——那是清砚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沿着御河找了三个月,只在芦苇丛里捡到了这盏绢面灯笼,绢面被水浸得发皱,
上面的并蒂莲,像哭花了的妆。“女施主,雪天路滑,早些下山吧。
”老方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的念珠在指间转着,发出细碎的响。清砚站起身,
灯笼的竹骨在手里微微发颤,她望着殿内的释迦牟尼像,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眼前的梅树、石阶、铜铃,都开始模糊,雪落在脸上,却没有丝毫凉意。她想扶住殿柱,
身体却轻飘飘地晃了一下,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老方丈惊慌的脸,和灯笼落在雪地里,
火光慢慢被雪浇灭的样子。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清砚仿佛又听见了婉的声音,带着哭腔,
喊着她的名字:“清砚,莫要忘了我……”再次睁眼时,清砚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
灵隐寺的石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那盏绢面灯笼躺在雪地里,绢面被冻得发硬。她想伸手去捡,
指尖却径直穿过了灯笼,这才惊觉——自己早已不在人世。失重感像潮水般涌来,
清砚慌得四处张望,却看见远处亮起一点微光。那是一盏和她手里一模一样的绢面灯笼,
竹骨崭新,绢面上绣的并蒂莲鲜活欲滴,灯笼下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齐耳短发,
眉眼间的轮廓,竟与苏婉一模一样。女孩蹲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捡起清砚遗落的灯笼,
轻声叹了口气:“这灯笼……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清砚尘封的记忆——崇祯十六年的婉,也是这样,在捡到一只受伤的信鸽时,
露出过这样温柔的神情。清砚跟着女孩走出灵隐寺,看见她坐上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最后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女孩走进楼道,在玄关处换上棉拖,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灵隐寺的寒梅,落款处写着“苏婉”。原来,她也叫苏婉。
清砚的“眼泪”掉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只是变成了细小的光粒,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她看着女孩坐在书桌前,打开一本旧相册,
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古画——两个穿着襦裙的少女,并肩站在梅树下,
手里共提着一盏绢面灯笼,笑容比枝头的梅花还要灿烂。古画的背面,
写着一行小楷:“崇祯十六年上元,与清砚共赏梅。”女孩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画中的少女,
眼眶慢慢红了:“外婆,你说的那个叫清砚的姑娘,到底是谁呢?”清砚这才知道,
原来画中的苏婉,是女孩的外婆。当年紫禁城破,苏婉并未投河,而是被忠仆所救,
辗转来到江南,却失了所有记忆,只记得这盏灯笼与“清砚”这个名字。
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生下了女儿,却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记不清模样的人。
直到临终前,她才把这张古画和半支银梅簪交给外孙女,说:“若有一天,
你在灵隐寺看到这样一盏灯笼,就把它带回来,那是……归乡的灯。”女孩把古画放回相册,
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放着半支银梅簪,簪身上的“清”字清晰可见。
清砚的意识猛地一颤——那是她送给婉的及笄礼,是她用三个月的俸禄打造的,
上面刻着她们的名字,一半是“清”,一半是“婉”。就在这时,女孩突然站起身,
拿起那盏绢面灯笼,说:“今天是元宵节,外婆说过,要提着灯笼去秦淮河放河灯。
”清砚跟着她走出居民楼,看见街上挂满了红灯笼,暖黄色的光映在雪地上,
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秦淮河畔挤满了人,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河灯,烛光在水波里摇曳,
像满天的星子。女孩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把那盏旧灯笼放进水里,轻声说:“外婆,
清砚姐姐,你们看到了吗?这是你们约定好的河灯。”清砚的意识飘在河面上,
看着那盏灯笼慢慢漂向远方,与其他的河灯汇聚在一起。她想起崇祯十六年的上元节,
婉曾笑着对她说:“清砚,咱们的并蒂莲灯,一定要漂得最远,这样,
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那时的她们,约定要一起看遍江南的春柳秋荷,
一起在秦淮河畔筑一间小院,一起度过每个元宵节。可命运却像这河灯,被战火推着,
走向了不同的结局。清砚看着女孩站在河边,风吹起她的短发,露出与外婆一模一样的眉眼,
突然觉得,这三百年的等待,好像都有了意义。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
朝着清砚的方向望去,轻声说:“你是谁?为什么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清砚想回答,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女孩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疑惑,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像极了当年婉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就在这时,河面上的灯笼突然熄灭了大半,
只剩下女孩放的那盏,还在顽强地亮着。女孩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却只握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清砚也伸出手,想触碰女孩的指尖,
却发现她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前世的她,是明末的闺阁女子,今生的她,
是现代的高中生;前世的遗憾,今生终究无法弥补,哪怕眉眼再像,
也不是当年那个能与她并肩赏梅的苏婉了。“为什么……碰不到你?”女孩的眼泪掉了下来,
滴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清砚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与女孩的眼泪在水面上相遇,却瞬间消散——她们就像两株隔世的并蒂莲,
一朵开在明末的烽火里,一朵开在今生的暖阳下,只能遥遥相望,却永远无法相拥。
远处传来了钟楼的钟声,元宵节的钟声,悠长而悲伤。清砚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她知道,
自己快要离开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女孩,看着她蹲在河边,抱着那盏熄灭的灯笼,
哭得像个孩子。清砚想对她说“对不起”,想对她说“我等了你三百年”,
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告别。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清砚仿佛又看到了崇祯十六年的梅树,
看到了婉笑着向她跑来,手里提着一盏绢面灯笼,说:“清砚,我们回家吧。”这一次,
她没有犹豫,朝着婉的方向跑去,灯笼的火光在风里摇曳,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归乡灯。
不知过了多久,清砚在一片温暖中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熟悉的小院里,
院中的梅树开得正盛,花瓣落在石桌上,铺了薄薄一层。桌上放着那盏绢面灯笼,竹骨崭新,
绢面上的并蒂莲栩栩如生,旁边还放着一壶温热的梅花酒。“清砚,你醒了?
”院门口传来婉的声音,清砚猛地转过头,看见婉穿着月白襦裙,站在梅树下,
发间别着那支完整的银梅簪,眼尾的梨涡依旧,笑容比枝头的梅花还要灿烂。
“婉……”清砚的声音哽咽了,她伸出手,这一次,终于握住了婉的手,温暖而真实,
没有战火,没有分离,只有梅香与酒香萦绕在身边。
婉笑着递给她一盏新的并蒂莲灯:“清砚,元宵节到了,咱们去秦淮河放河灯吧,这一次,
咱们的灯一定能漂得最远。”清砚点点头,跟着婉走出小院。街上没有烽火,
只有挂着红灯笼的商铺,行人笑着擦肩而过,秦淮河面上,河灯像星星一样闪烁。
她们提着绢面灯笼,走在河边,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清砚说:“清砚,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等了我三百年。”清砚笑着擦掉眼角的泪,
握紧了婉的手:“不是梦,是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一起放河灯。”婉的眼睛亮了起来,
像盛满了星光,她举起灯笼,烛光映在两人脸上,温暖得像要把三百年的寒冷都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