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铃》

我的世界，是由几种固定的声音构成的。

清晨，卷闸门被老板拉起的刺耳嘎吱声；午后，寥寥几位顾客翻阅书页的沙沙声；傍晚，我坐在书店最角落的旧沙发上，拨动吉他琴弦的嗡鸣声；以及，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舟山雨季的淅沥雨声。

这家名叫“灯塔”的书店，并未能指引谁的方向。

它和我一样，在这座海岛城市的老街上，苟延残喘。

空气里常年混杂着纸张的霉味、咖啡的酸苦，以及我身上洗不掉的、属于失意青年的淡淡颓丧。

今天又是这样的一天。

雨下得不大，但足够绵密，将街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蓝色。

我刚刚弹完一首自己写的、没有名字的曲子，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旷的店里消散，只剩下雨声，填补着随之而来的、更大的寂静。

我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空落。

就在这时，门上的风铃响了。

通常，这声音代表着一个即将离开的顾客。

但这次不同，伴随着风铃的，是一阵急促而湿漉漉的脚步声，还有一股强行注入这沉闷空间的、带着海水和雨水气息的活力。

“哇！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一点预兆都没有！”

我抬起头。

一个女孩站在门口，收着还在滴水的透明雨伞。

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己经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

头发也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

但她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像一株被雨水洗刷过的、生机勃勃的向日葵。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某种未经世事的小动物，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好奇地打量着书店内部，最后，目光落在了我，以及我怀里的吉他上。

“刚才是你在弹吉他吗？”

她笑着问，牙齿很白，笑容有种不管不顾的灿烂。

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把烟掐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局促。

这种过于明亮的存在，总会让我这类习惯于阴影的人感到不适。

“真好听，”她几步跳了过来，地板发出轻微的抗议声，“是你自己写的歌？”

“……嗯。”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擅长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

“厉害！”

她由衷地赞叹，然后视线越过我，看向我身后那一排排书架，“你这书店，挺有意思的。”

她用的是“你这书店”，仿佛我是这里的主人。

我没有纠正她。

她开始在店里踱步，手指划过书脊，鹅黄色的身影在暗色调的书架间移动，像一颗误入黑白默片的彩色音符。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

她打破了这里固有的节奏，连同空气的流动，都因为她而变得急促起来。

“老板，你这儿有没有关于舟山本地传说故事的书？

不要太学术的，要好玩一点的。”

她转过头来问我。

“我不是老板。”

我终于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完整句子，“那边，靠窗第二个书架，最下面一层，有几本。”

“谢谢啦！”

她欢快地应道，蹲下身去寻找。

店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但那种寂静己经被打破了。

我能听到她翻书时细微的声响，甚至能闻到随着她动作而隐约飘来的、一种清甜的，像是橘子汽水的味道。

这味道与我周围的霉味格格不入。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找了一会儿，拿着两本薄薄的小册子走过来，在我对面的旧沙发上坐下，很自然地蜷起腿。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书，“我在这儿看会儿书，不打扰你吧？”

“……请便。”

我说。

我能说什么呢？

难道把她赶回雨里？

于是，场景变得有些奇异。

角落里，是抱着吉他、沉默抽烟的我。

对面，是蜷在沙发里、低头看书的她。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斑驳的木茶几，上面散落着我的烟盒、打火机和几张写了一半的潦草词谱。

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我试图重新拿起吉他，手指按在弦上，却不知该弹些什么。

她的存在感太强了，即使她安静得像一只猫。

我偷偷看她。

她的睫毛很长，鼻尖翘挺，看书的时表情很丰富，时而皱眉，时而抿嘴偷笑。

和店里那些面无表情的顾客完全不同。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她忽然抬起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你这里还卖咖啡？”

“嗯，只有速溶的。”

我说。

这是老板为了增加点收入弄的，味道很一般。

“能给我一杯吗？

热的就行。”

她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拜托的姿势，眼神可怜兮兮的，“有点冷。”

我起身去后面简陋的吧台冲咖啡。

热水壶鸣叫的声音，撕破了空间的宁静。

我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回来，递给她一杯。

“谢谢！”

她接过去，双手捧着，满足地吹了一口气，“你人真好。”

我沉默地坐下。

好人？

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只是不擅长拒绝。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那么难熬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被烫得吐了吐舌头，然后目光落在了我茶几上的词谱。

“这写的是什么？”

她问，“我能看看吗？”

那是几句零散的歌词，关于大海、孤岛和找不到归途的船。

是我情绪低落时的产物，充满了矫情的悲观。

我有些窘迫，想要阻止，但她己经拿了起来。

她看得很认真，半晌，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跳脱，多了一丝认真。

“写得真好，”她轻声说，“‘灯塔亮着，船却迷路了’，这种感觉……我有时候也会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在这个潮湿的、压抑的雨季下午，在一个即将倒闭的书店里，一个陌生的、像太阳一样的女孩，对我说，她懂我的歌词。

这太不真实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她放下词谱，重新拿起那两本小册子，开始跟我讲里面一个关于“哭岛”的传说，说那是古代一个等待丈夫归来的渔家女化成的，所以岛上的风声听起来像哭声。

她的声音清脆，讲述的方式绘声绘色。

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听，偶尔应一声。

但我知道，我死水般的心湖，被她投下了一颗石子。

涟漪正在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雨终于停了。

乌云散去，一道浅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体的曲线在光里显得格外美好。

“雨停啦，我该走啦。”

她把书放回原处，拿起那把透明的雨伞，“谢谢你的咖啡，还有……你的音乐。”

她走到门口，再次拉响了风铃。

我看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那句“再见”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她走到街上，忽然又转过身，隔着玻璃窗，用力地朝我挥了挥手，脸上依然是那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

我也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

她走了。

书店里恢复了原样，霉味，寂静，以及我。

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点若有似无的橘子汽水的甜香。

我拿起吉他，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段从未有过的、带着些许明亮色彩的旋律，流淌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是谁。

但我知道，我的雨季，因为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和那个雨中的闯入者，变得有些不同了。

我叫杨伊。

这一天，我遇见了许浪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