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泛尽却山行

浓深似墨的夜幕被几缕天光冲淡，不多时便已亮得彻底，透过长公主府的飞檐能够窥见一角浅淡的天空。

“春温，什么时辰了？”

萧临风一手撑着眼角，将手中墨迹干透了的书信整齐叠好装入信封，交给左边的侍女存放好。

“回长公主，已经卯时一刻了。”站在右边，名唤春温的侍女答道。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通传。萧临风全身骨头被抽走似的斜靠在椅子上，“今日不见客。”

不等下人回话，便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清晨的天光尚未照进长公主的寝殿，男子背光而来，纵使看不清面容，萧临风也凭借挺拔如松的身姿认出了来者。

摄政王孟清远，载元十六年的状元，少年时期便才冠京城，同时也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孟清远不疾不徐地走到她书桌前站定，身后随侍双手端着红漆雕花的托盘，托盘里的东西被白色绸缎盖着，只能隐隐看出些轮廓。

萧临风坐正了些，面色不虞，“擅闯女子宫殿，老师何时这般不讲规矩了？”

孟清远并未接话，伸手揭开白色绸缎，托盘上赫然摆着一把匕首与一杯酒。

“选一个吧，殿下。”

这是要她自尽的意思。

先帝驾崩后，跟着萧禺的即位诏书一并宣读的，还有封萧临风为长公主并行辅政之职的诏书。陛下登基短短六载，宫内宫外关于她这个长公主的流言却一刻未停，从最初的反对女子辅政渐渐变为斥她残害忠良，横征暴敛。更有甚者道长公主府内皆是玉石铺地，金砖筑屋，许多人一生都未曾见过的珍奇在长公主府内多如牛毛。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她萧临风扪心自问从未做过这些事，那么便是有人见不得她坐这个位置，欲除她而后快。

当真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萧临风起身走到那随侍面前，伸手拂过匕首与酒杯，“这纹样真好看，是宫里的吧。”

死一般的寂静在屋内蔓延，最终被一声轻笑打破，朱唇轻启，她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清晨的微风里，“老师，我从前真的很相信你。”

相信你秉承的道，相信我会是你最出色的学生。

两个侍女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伸手拉住了萧临风的衣袖，“公主……”

萧临风低头看着广袖上被攥得有些皱了的精致刺绣，声音平静而又坚定，“松手。”纤长素白的手指拿起酒杯，她将微冷的酒液一饮而尽。

精致的酒杯落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师，您说您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如今可还当真？”少女坐回了椅子上，清冷冷的语调不见一丝波澜。

“自然作数。”孟清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向萧临风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不愿在这长公主府多待一瞬。

迈出门槛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屋内传来一句，“你们可都要好好活着啊。”

十日后，长公主萧临风出殡。

提及萧临风其人，就连三岁小儿也会往地上唾一口，骂一句“千古罪人”。但若要问她究竟如何作恶多端，大部分人却也说不上来，只知这位长公主殿下大有取代皇帝陛下自己坐上那位置的意思。

也有消息灵通的文人政客前来解释，细数长公主的罪孽，大约是包括了残害忠良、骄奢淫靡、牝鸡司晨几项。

但因着萧临风是皇室中人，贸然前去唾弃未免有蔑视皇室之嫌，出殡这日家家户户便紧闭门户，将柚子叶什么的备得足足的，生怕沾染了晦气。

经历了一番难以言说的痛苦后，萧临风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但不知怎的又生出了一些感觉。她先是觉得自己飘了起来，随后听到一些朦胧的响动，但很快又重新归于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生出了一些力气，睁开了眼睛。

她确实是飘在半空，但似乎只有眼睛能睁开，其余四肢及躯干皆感觉不到存在，只能瞧着下边各式各样的头顶来来往往。萧临风扫视周围，看上去自己像是在某家府邸内，根据庭院中的景观可以判断这家人身份不低。

两个衣着比旁人稍微好些的年轻人疾步穿过庭院，边走边低声抱怨着。

“世子这般冲动行事，你就没拦着点？”

“我拦了啊！我还挨了世子好几拳头呢。但是世子这脾气，除了侯爷、侯夫人还有那位，你见他听过谁的话？”

两人说话皆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不知怎的清清楚楚传进了萧临风耳中。她心念一动，发现自己竟飘飘摇摇地跟着那两人走了。

她穿过了几道拱门，飘进了一间装饰清雅的屋子。屋内飘着淡淡的药香，床铺上趴着一人，床边一位妇人正气不打一处来。

萧临风认出了那妇人是威远侯夫人周氏，能被她这般不留情面数落的，除了威远侯，便只有威远侯世子晏行川一人了。

从晏夫人数落的话语中，萧临风渐渐拼凑起了事情的原委：晏行川与孟清远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动了手，皇上为了给孟清远一个交代，赏了晏行川三十个板子。

至于因为什么起了争执，晏行川不肯说，当日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在晏夫人凶狠的目光下将自己的主子卖了个一干二净。

“当日茶楼里有一桌学子在议论前长公主殿下，世子替前长公主殿下辩驳了几句，正巧被路过的孟大人听见了，孟大人说……”小厮嗫嚅着没了声响。

“孟大人说了什么？”晏夫人盯着他。

“孟大人说……”小厮瞥了晏行川固执的后脑勺一眼，放弃了抵抗，“只有你这般眼盲心瞎的人才会觉得她是个好人。”

一句话重重地砸在萧临风心上，之后小厮与晏夫人又说了什么，她全然听不见了。

父皇还在位时，时常将他们姐弟三人叫到一处考问，末了总不忘叮嘱他们日后切记相互扶持，不可出现阋墙之争。她谨记父皇教诲，时刻告诉自己身为长姐要保护好弟弟们，为他们扫清一切障碍。

萧禺即位时尚年幼，朝中有奸恶之徒趁机结党营私，也有意图将女儿送入后宫谋划外戚专权的，无人知晓她费了多少心血才将他们清除干净。后来孟清远被封为摄政王，开始蚕食她的势力，起初她当孟清远心怀不轨，与他轰轰烈烈地斗了一阵，等意识到孟清远就是自己的好弟弟一手提上来对付自己时，已经太迟了。

萧临风还记得父皇常说她太过于重情，彼时她未领会父皇的深意，反当作是父皇在夸奖自己，直到毒酒和匕首送到面前。一只是她幼时最喜爱的缠枝杯，一把是她亲手送给萧禺作生辰礼的匕首，让她未曾见到自己生前最后一抹朝阳。

或许她错就错在重情却又薄情，能够决绝地处置了三朝老臣，却对罪臣家中的女眷动了恻隐之心，让她们有了击鼓鸣冤的机会。倘若当时能够斩草除根，结局是否会有些许的不同？

明明没有实体，萧临风却感觉被巨大的痛苦贯穿，她的灵魂痛得颤抖。事情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从“我信皇姐”到“朕竟不知长公主是这般为人”，她视若珍宝的血脉亲情，成了杀死她的利刃。

眼前渐渐模糊了，威远侯府内的声响也变得越来越弱，直至消失。

镇国将军府内。

前些日子因受了风寒而昏睡的镇国将军独女秦溪云缓缓睁开了眼睛，正在更换插花的婢女见状丢了手中的花枝就往外跑，“小姐醒了！赵叔，小姐醒了！”

秦将军外出议事未归，赵管家带着大夫赶到时，自家小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上。

“我渴了，可有水？”

赵管家愣了一下，但旋即回过神来，一迭声应着，递了水过去。

“多谢。”

跟随秦将军戎马半生的赵管家眼眶瞬间红了，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小姐……您终于痊愈了……”

萧临风一头雾水，她像是借了某位小姐的壳子醒了过来，虽说目前这具身子还有些不适，但能感觉到四肢强健有力，不像是常年病弱的人。但看着眼前管事的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又不敢肯定这具身子是否如她判断的那样康健了。

有机灵的下人得了信，快马去告知了秦将军。萧临风还未思索出对策，只听外头一阵喧哗。

“我的女儿，我的陶陶啊——”

作为垂帘听政五年的长公主，萧临风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镇国大将军秦邺。看着对方欣喜若狂情难自禁的模样，她只觉得自己还不如就那么死了。

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镇国大将军秦邺的独生女秦溪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