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铲刃,带着一种粗暴的、不容置疑的蛮力,狠狠啃噬着村后那座孤零零的小土丘。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咚——咚——”声,仿佛一头钢铁巨兽正在撕扯大地的筋骨。腥湿的泥土被粗暴地翻开,露出下面深褐色的、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的深层土,混杂着断裂的草根和虫蚁惊慌逃窜的痕迹。
我,沈槐,被裹挟在呛人的尘土里,几乎窒息。脖子上挂着的民俗研究所临时工作证,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发慌。王振业,那个顶着“新农村建设突击队队长”头衔的男人,叉着腰站在不远处,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填满了不耐烦和某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狂热。他盯着那台咆哮的推土机,眼神像在看一头听话的、替他撕碎障碍的忠犬。
“动作麻利点!”他粗嘎的嗓门轻易盖过了机器的轰鸣,“这破坟包子,挡老子路多少天了!挖!给老子狠狠地挖!什么狗屁风水,挡不住老子推平它建厂!”
风卷着土腥味,送来旁边几个蹲着抽烟的老工人低低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议论,像某种不祥的窃窃私语。
“……作孽啊,老李头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七道锁……那东西,邪乎着呢……”
“嘘!少说两句!王扒皮听见了,工钱不想要了?”
“七道锁”?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周遭的喧嚣,直直扎进记忆深处。县志里那些模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记载碎片般涌现出来:明代……宗族秘葬……锁魂锢魄……极其不详……
就在这时,推土机的铲刃撞上了某种坚硬无比的东西,发出“铛”的一声刺耳锐响,震得人耳膜生疼。机器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竟被生生阻住了去势!
烟尘稍稍散开。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土坑深处,赫然露出一面巨大的、泛着幽冷青光的金属壁!那材质非铁非石,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了千年血锈的青铜。壁上布满繁复狰狞的饕餮纹路,兽口大张,獠牙毕露,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下,那些凸起的纹路阴影扭曲,竟似在无声地蠕动、咆哮。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七道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如同活物巨蟒,死死地缠绕、捆绑着这具巨大的青铜棺椁。锁链环环相扣,每一环都刻着扭曲的、无法辨认的符咒。它们深深勒进青铜棺壁,仿佛在拼尽全力禁锢着棺内某种随时可能破封而出的恐怖存在。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伴随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朽气息,从坑底弥漫开来。
“娘的!什么鬼东西!”王振业也被这景象震了一下,随即脸上涌起更大的怒意和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暴躁,“都愣着干什么!给老子弄开它!几根破铜链子,还能反了天不成?”
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没人敢上前。
“一群废物!”王振业唾骂一声,几步冲下土坑,夺过一个工人手里的大铁锤。那锤头沉甸甸的,沾满了泥土。他抡圆了胳膊,肌肉贲张,带着一股要将一切阻碍砸得粉碎的狠戾,对准其中一道锁链的中央连接处,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带着金属哀鸣的巨响在土坑中炸开!火星四溅!那道粗壮的青铜锁链应声而断,断裂的茬口如同被撕裂的骨肉,扭曲狰狞。断裂的锁链一端猛地弹起,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狠狠抽在坑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簌簌落下泥土。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腐朽甜腥味,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封泥,瞬间从断链处汹涌喷出,直冲鼻腔!那味道令人窒息,带着陈年积尸和深埋地底的绝望气息。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明明是盛夏午后,却让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瞬间置身冰窖。
王振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阴寒和恶臭冲得后退一步,脸色白了白,但他眼中的凶光更盛。“呸!”他狠狠啐了一口,“装神弄鬼!继续砸!都给老子砸开!”
在他的厉声催促下,几个胆大的工人也操起钢钎和大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次响起。火星伴随着青铜碎屑飞溅,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锁链断裂的刺耳锐响,也伴随着那股阴冷腐朽气息的加剧弥漫。七道象征着某种古老禁忌的锁链,在粗暴的现代工具面前,纷纷崩解。断裂的青铜残骸散落在棺椁四周,像被肢解的巨蛇,透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当最后一道锁链断裂,沉重的青铜棺盖被几根粗大的撬棍合力撬开一条缝隙时,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彻骨的寒气猛地涌出!撬棍的工人们齐齐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松了手。
“砰!”
厚重的棺盖被彻底掀开,重重地砸在旁边的泥土上,激起一片烟尘。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地盯在敞开的棺椁内部。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具身着繁复华丽大红嫁衣的女尸。嫁衣的料子在幽暗的棺内依然闪烁着诡异的光泽,金线绣着的凤凰图案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她的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遮住了面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十指枯瘦细长,指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墨黑的青紫色。
真正让所有人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棺盖的内侧!
那坚硬的青铜棺盖内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深深的、凌乱不堪的抓痕!一道叠着一道,纵横交错,深深嵌入金属之中。有些抓痕底部还残留着极其细微的、暗褐色的痕迹,像是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垢,又像是……指甲在无数次绝望抓挠中彻底磨损崩裂后留下的肉屑和骨粉!那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棺盖落下后,里面曾发生过的、无法想象的、漫长而绝望的挣扎与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