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是县里的状元，却被人偷走了录取通知书，顶替了学籍和人生。
我不知道这一切，以为是自己落榜，一个人去北京闯荡，从最底层的助教干起，
成了小有名气的金牌讲师。我结了婚，生了孩子，以为人生就这样了。直到教培行业巨变，
我失业、离婚，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老家。才发现，那个顶替我的人，叫着我的名字，
成了本地的模范教师，嫁得风生水起。她的父亲，也从当年的教育局长，
一路爬到了副县长的位置。所有人都劝我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不知道，我这个人，
什么都能吃，就是不吃亏。那个曾经被我拒绝过的学生家长，动用他通天的背景，
为我递来了最锋利的刀。我笑着接过刀，对准了那对父女。复仇，不是请客吃饭。我要的，
是把他们欠我的，连本带利，全都吐出来。11998年的夏天，天热得像个蒸笼。
我攥着那张高考成绩单，指甲把纸都掐出了印子。差三分。就差三分，上不了省师范。
我爹抽着旱烟，一袋接一袋，屋里全是呛人的烟味。我妈坐在旁边，眼泪就没停过。“禾儿，
要不复读一年？”我摇了摇头。家里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底下还有个弟弟，多读一年，
就是多扒家里一层皮。我把成绩单叠好，塞进口袋。“不读了，我去北京。”那个年代，
北京对我们这种小县城的人来说，跟天安门城楼上的红太阳一样，神圣，遥远。
家里人拦不住我。我揣着凑来的八百块钱，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了北京。
一下车，人潮差点把我挤散架。我那时候年轻，心里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我觉得我脑子好使，教书肯定没问题。我直奔当时最火的新东方。人家面试官看了我一眼，
问我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说，高中毕业。他笑了，摆摆手，让我回去等通知。我当然知道，
这通知我一辈子也等不来。我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啃了一个星期的馒头。最后，
在胡同里一个叫“启航”的小培训班找到了活儿。老板看我便宜，一个月给三百，
让我带小学生的奥数。我什么都没说，干了。我这人，天生就是吃教书这碗饭的。
再难的奥数题，我几句话就能给孩子们讲明白。我的课，小孩愿意听，成绩也上得快。
不到半年，我的名字就在那一片的家长圈里传开了。老板给我涨了工资，涨到了一千。
我在北京，算是站住了脚。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从“小姜老师”变成了“姜老师”，
后来又成了“姜禾校长”。我用攒下的钱，盘下了那个小培训班，把它做得有声有色。
那几年，是教培的黄金时代。钱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我买了房，买了车。我还结了婚。
老公叫方建明，一个学生家长，北京本地人，离异，带着个儿子。他对我很好，很体贴。
他说，姜禾，你一个外地姑娘，在北京打拼不容易，以后我就是你的依靠。我信了。
我们结了婚，生了我们自己的儿子，聪聪。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安稳，顺遂，
一直到老。直到2021年。一纸文件下来，整个教培行业，天塌了。我的培训班，
一夜之间关门。我从一个年入百万的校长，变成了一个失业的中年妇女。
方建明开始看我不顺眼。以前，我是他嘴里“有本事”、“能赚钱”的老婆。现在，
我成了“吃闲饭”、“没远见”的累赘。他开始念叨，“早就跟你说，女人家家的，
别搞那么大事业，安安稳稳当个老师多好。”“你看人家谁谁谁，在公立学校，铁饭碗，
多安逸。”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个人，我跟他睡了十年。可他好像从来没懂过我。
争吵越来越多。有一次，他喝多了，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一个外地来的，
能嫁给我们北京人，是你祖上烧高香了，还不知足！”那一刻，我心里的什么东西，
彻底碎了。我提了离婚。他没怎么挽留，只在财产分割上跟我扯皮了很久。最后，
我只要了儿子聪聪的抚养权，和一笔不算多的存款。房子车子，都留给了他。
我不想再跟他耗下去。我带着聪聪，回了老家。那个我逃离了二十多年的小县城。回来那天，
天也挺热。我站在县城车站的出口，看着灰扑扑的天，感觉像做了一场大梦。2回到老家，
生活得继续。我租了个小门面，就在我母校——县一中的对面，开了个辅导班。就我一个人，
既是老师，也是老板。北京那套东西，在小县城同样好用。我讲课的方式，
比这里所有的老师都新。不到两个月，我的辅导班就挤满了学生。日子重新回到了正轨，
平淡，但踏实。我每天备课，上课，照顾聪聪。北京的一切，好像都离我很远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学生家长跟我闲聊。“姜老师，你跟我认识的一个老师同名同姓呢。
”我笑了笑，“是吗？这么巧。”“是啊，县一中的，也是教英语的，教得可好了，
还是市里的模范教师呢。”家长掏出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新闻截图，
标题是《热烈祝贺我校姜禾老师荣获市级模范教师称号》。照片上，一个穿着套裙的女人，
化着精致的妆，正从一个领导手里接过奖状。她笑得很得体。我盯着那张脸，心里咯噔一下。
这张脸，我认识。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柳芸。当年坐在我斜后方，成绩中不溜秋，
长相也普普通通。她怎么会叫姜禾？我压下心里的疑惑，问那个家长，“她教得很好吗？
”“那当然，”家长一脸崇拜，“人家可是省师范的高材生，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
跟外面那些野路子可不一样。”省师范。这三个字，像根针，扎进我心里。
当年我就是差了三分，没考上。柳芸的成绩，我记得很清楚，离省师范的线，
差了不止一百分。她怎么可能考上？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但很快，
又被我按了下去。不可能。这种事，只在电视剧里看过。都二十多年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也许她后来复读了，或者走了别的路子。我这么安慰自己。但那张照片，那个名字，
像一根刺，卡在我喉咙里。晚上，我把聪聪哄睡着，打开了电脑。我在网上搜索“县一中，
姜禾”。跳出来很多信息。大部分是学校官网的宣传稿。
“我校优秀教师姜禾……”“记市级模范教师姜禾……”每一篇报道里，
都提到了她的履历：1998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师范大学英语教育专业。1998年。
就是我参加高考那年。我关掉电脑，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去了趟县一中。正是课间。
我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学生们跑来跑去。然后，我看见了她。柳芸——或者说，
现在的“姜禾”，正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办公室走出来。她也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朝我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你好，
请问你找谁？”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她的人一样，包装得很好。我看着她，
一字一句地问：“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姜禾。”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哦……是你啊，
姜禾。”她像是才想起来，“好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来不久。
”我盯着她的眼睛，“听说，你也叫姜禾？”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是啊，重名而已，
很正常。”她说完，就想绕开我走。我拦住了她。“柳芸，我们聊聊。
”我叫了她以前的名字。她的脸色，瞬间就白了。3我们找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这个小县城，连咖啡馆都是这两年才有的。柳芸显得有些局促，她面前的拿铁，一口都没动。
“姜禾，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她先开了口，试图掌握主动权。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看着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看着她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表。
这些东西，都在告诉我，她过得很好。她被我看得不自在，挪了挪身体。“你要是没什么事，
我学校还有课……”“1998年，”我打断她，“你还记得吗？”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记得什么？”“高考。”我说，“那年的高考。”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动作有点抖。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我记得。”我说，“我记得你那时候的成绩，
好像连本科线都没上吧？”她的脸又白了一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问问你，
一个连本科线都没上的人，是怎么考上省师范的？”咖啡馆里很安静，
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地响。柳芸的手，紧紧地攥着杯子，指节都发白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姜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年的事，确实……有点复杂。
”她开始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阴差阳错”的故事。她说，当年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邮递员搞错了，把我的通知书送到了她家。而她的通知书，是一所大专的。她说，
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拿到省师范的通知书，又惊又喜，就动了歪念头。
“我当时真的只是鬼迷心窍了，”她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挤出了几滴眼泪，
“后来我也很后悔，很害怕。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没办法回头。”她演得很好。表情，
语气，都恰到好处。换做任何一个心软的人，可能就信了。但我不是。
我在北京的商场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见过的人，比她吃过的盐都多。一个人的眼睛，
是不会说谎的。她的眼睛里，没有悔恨，只有紧张和算计。“所以，你就拿着我的通知书，
去上了大学？”我问。她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那我的档案，我的学籍，
是怎么过去的？”这才是关键。一张通知书，说明不了什么。没有档案和学籍，
她根本不可能入学。她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细。
“我……我不知道……当时都是我爸妈办的……”“你爸妈？”我笑了，“我记得，
你爸当时是教育局的吧？”她的脸色，彻底变了。从煞白，变成了青灰。“姜禾，当年的事，
是我不对。我愿意补偿你。”她开始打感情牌，放软了姿态，“你看，我现在过得还行，
你要是缺钱，或者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她这是在试探我。想用钱，
把我打发了。我看着她那张虚伪的脸，突然觉得很恶心。她偷走了我的人生，现在，
想用几个钱就了结？“好啊。”我说。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以为我妥协了。“你想要多少？
”“我不要钱。”我看着她，慢慢地说，“我要你，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什么？
”她没听懂。“你的工作，你的荣誉，你的名字。”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这些，
都是我的。现在，我要你，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你疯了！
”她尖叫起来。4柳芸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坐在原位，
慢慢地喝完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也还要复杂。简单在于，
柳芸的心理防线，一戳就破。复杂在于，她爹。当年的教育局长，现在的副县长。
在这个小县城里，这已经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我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
从大城市“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女人，拿什么跟他斗？硬碰硬，我连个鸡蛋壳都算不上。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需要想清楚，这件事，我到底要不要追究下去。追究，
可能什么都得不到，还会惹上一身骚。不追究，这根刺，会梗在我心里一辈子。
我烦躁地翻着手机通讯录。一排排的名字划过去，都是北京的。前同事，以前的学生家长，
还有方建明。没有一个，是能帮我的人。我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裴川。
他是聪聪在北京上我辅导班时的一个同学的家长。他跟别的家长不一样。别的家长，
要么对我毕恭毕敬，要么就是客客气气。只有他，每次来接孩子，都靠在门边，
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偶尔跟我聊几句，也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很有钱，
开的车，我连牌子都叫不上来。有一次，他跟我说，姜老师，你这个小庙，
装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当时只当他是句玩笑话。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单身，
想追我。送花，请吃饭，套路挺老派。但我那会儿正跟方建明谈着，就直接拒绝了他。
他倒也干脆，没再纠缠。从那以后，他来接孩子，话就更少了，只是看我的眼神，
更深了一些。我跟他，算不上熟。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我为什么会想到他？可能是因为，
他给我的感觉。他不像方建明，也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人。他身上有种东西，叫底气。
那种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的底气。我盯着那个名字，犹豫了很久。最后，
我还是给他发了条短信。我没说我遇到了什么事，只是问了句：“裴先生，最近还好吗？
”发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很可笑。人家凭什么要帮你？就因为你拒绝过他？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准备去洗个澡，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冲掉。刚脱下衣服，手机响了。
是裴川的短信。只有两个字：“不好。”我愣住了。这算什么回答？
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怎么了？”这次，他回得很快。“你不在北京，天气都不好了。
”我的脸，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烫。这人，还是那么不正经。我没再回。
但心里那块最硬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过了大概十分钟，他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姜禾。”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低沉，带着点磁性。“嗯。
”“回老家了？”“嗯。”“遇到麻烦了？”他问得直接。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种被人顶替上大学的破事，说出来，都觉得丢人。
“你要是信得过我，”他在电话那头说，“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你要是信不过我，
就当我没打过这个电话。”他的话，像是有种魔力。我鬼使神差地，把所有的事情，
都跟他说了。从我高考失利，到今天跟柳芸的对峙。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等我说完，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姜禾，”他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这人，太要强了。”“什么都自己扛着，活得像个战士。
”“其实，你不用这么累。”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这些年，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方建明只会说，你真能干。我爸妈只会说，闺女你辛苦了。
只有他，说我太累了。“把那个女的，还有她爸的名字，身份证号，发给我。”裴川说。
“你要干什么？”我有点警惕。“查点东西。”他的语气很轻松，“放心，我有分寸。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忍不住问。电话那头，他轻笑了一声。
“一个能帮你讨回公道的人。”5挂了电话，我按照裴川说的，
把柳芸和她爸柳建国的身份信息发了过去。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渴死的人，看到了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明知道可能是假的，
但心里，总归是有了点盼头。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柳芸没有再来找我。
裴川也没有再联系我。我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的通话，是不是我自己的幻想。
我的辅导班，依旧火爆。甚至有几个县一中的学生，都偷偷跑来我这里补课。他们说，
姜老师，你讲得比我们学校的老师好懂多了。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他们说的“学校的老师”，指的就是柳芸。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她偷走了我的学历，
坐上了我的位置，但她偷不走我脑子里的东西。第三天傍晚，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很客气，自称是县政府办公室的。“请问是姜禾老师吗？”“我是。”“是这样的，
我们柳副县长，想请您明天晚上吃个便饭，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我握着电话，愣住了。
柳建国。他终于坐不住了。这顿饭，是鸿门宴。去，还是不去？去，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我。不去，就等于示弱。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好啊，”我说，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对方报了县里最高档的那家酒店的名字。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二天，我把聪聪送到了我妈家。
我妈看我穿得正式，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见一个老朋友。我没跟家里人说这件事。说了，
也只是让他们跟着担心。我一个人，打车去了酒店。包厢里，只有柳建国一个人。
他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一点都看不出，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他见我进来，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姜禾老师，
快请坐。”他很客气，客气得让人发毛。我坐了下来，看着他。“柳县长，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开门见山。他给我倒了杯茶，笑着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听小女说，你们是高中同学，
又听说了你回乡创业，很不容易。我作为父母官，理应关心一下嘛。”他把“小女”两个字，
咬得很重。这是在提醒我，柳芸是他女儿。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那就多谢柳县长关心了。”一桌子的菜，很丰盛。但我们俩，谁都没动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