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凌晨三点,城市深处沉睡,唯有我父亲的小餐馆还喘息着最后一点热气。
白日喧嚣的街道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悸,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无人的柏油路上晕染开一小片一小片的光斑,像打翻的蛋黄。
油烟味、残羹冷炙的气味,还有白日里阳光炙烤马路留下的焦糊气息,
混合成一股沉甸甸的倦怠感,死死压在我的眼皮上。就在这混沌与清醒的边界,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昏黄的光晕之下。一个老人,
背脊佝偻得如同一把被岁月压弯的旧镰刀。他穿着洗得发白、辨不清原色的旧布褂子,
裤脚沾着尘土,脚上是一双磨损得厉害的旧布鞋。他手里握着一把长柄竹扫帚,篾片稀疏,
磨损得厉害,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骨架。他低着头,一下,又一下,
缓慢而固执地扫着我家餐馆门口那片被食客们踩踏得油污斑驳的地面。
竹骨刮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单调、空洞,
在沉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知疲倦的虫子,正啃噬着寂静的骨头。
我像被钉在了油腻的收银台后面,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
王伯!这张脸,即使被时光刻刀深深犁过,我也绝不会认错。
他是我小学同学李强家隔壁的王伯。八九年前,我还常跑去李强家玩,王伯那时虽也瘦削,
但腰杆是直的,眼神清亮,见我们这群皮猴闹腾,会笑着呵斥两声,声音洪亮。而现在,
眼前的老人像一截被风干、扭曲的老树根。岁月和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抽干了他身上所有鲜活的水分。喉咙发干,一股冲动涌上来,想上前问问:王伯,这么晚了,
您怎么在这儿?需不需要帮忙?可脚底如同灌了沉重的铅,挪动不了分毫。内向是一方面,
更主要的是,王伯此刻的状态太不对劲了。他机械地重复着扫地的动作,
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我这个站在灯光下的大活人——毫无反应。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表情,像一张揉皱又被摊平的旧报纸。
最让人心头发毛的是他的眼睛,明明睁着,眼珠却凝固不动,
直勾勾地盯着脚下那一小块被扫帚反复划过的地面,空洞得没有一丝活气,仿佛两口枯井,
倒映不出任何光亮。他是在梦游?这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接下来几天,
如同被设定好的闹钟,凌晨三点左右,那“沙…沙…沙…”的扫地声总会准时响起,
固执地穿透餐馆的玻璃门,钻进我的耳朵里。王伯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重复着相同的路径和动作,不差分毫。直到那晚,店里角落还坐着最后一桌客人,
是几个喝得面红耳赤、嗓门很大的汉子。王伯的扫帚径直扫到了其中一人脚边,
差点戳到那人的裤腿。那汉子显然被这突然冒出来的老头吓了一跳,
随即是不耐烦地粗声呵斥:“哎!老头!搞什么名堂?滚远点!”王伯置若罔闻,
扫帚依旧固执地朝那双沾满泥灰的皮鞋扫去。“嘿!聋了是不是?
”汉子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酒气喷涌。其他几人也跟着起哄。我头皮一炸,
再顾不得什么内向恐惧,几步冲过去,挡在王伯和那汉子之间,
下意识地伸手去拉王伯的胳膊:“王伯!王伯!您醒醒!别扫了!快回家吧!
”指尖刚碰到他那枯瘦的、隔着一层薄薄旧布褂的手臂,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凉触感瞬间刺入我的神经。那不是正常的体温,
而是一种深井般的、毫无生气的寒意。更让我浑身汗毛倒竖的是他的反应。被我触碰的刹那,
他那双空洞凝固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定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
没有困惑,甚至没有焦距,只有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漠然。如同冰冷的玻璃珠,
镶嵌在僵硬的蜡像脸上。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关节,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含混、意义不明的咕噜声,然后,又缓缓低下头,
继续他无休止的清扫。那扫帚刮地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执拗。
“妈的,这老疯子!”那汉子啐了一口。我僵在原地,冷汗顺着额角滑下。王伯刚才那一眼,
像一盆冰水浇透了我的五脏六腑。一种原始的、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我。
这不是普通的梦游!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最终只能赔着万分小心,好说歹说,
把那桌骂骂咧咧的客人劝进了餐馆最里面。“阿默!别碰他!”就在我盯着王伯那佝偻背影,
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时,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后拽开几步。是德叔,我父亲的铁哥们,
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此刻,他黝黑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爽朗笑容,
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里满是罕见的凝重和……一丝忌惮?“德叔?”我惊魂未定。
德叔把我拉到离王伯更远些的阴影里,压低嗓子,
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听叔的,离他远点!千万别再碰他,更别想着叫醒他!
他不是普通的梦游!”“那……那他是……”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德叔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王伯那缓慢移动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声音压得更低,
几乎只剩气音:“老王家这毛病……我早些年就听人提过一嘴。邪门得很!不是一天两天了。
记住叔的话,这种时候,他就是个‘走脚’的!身子还在这,
魂儿……指不定飘到哪条道上去了!你硬生生把他喊回来,魂儿找不着回来的路,
或者……或者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惊醒了、惹毛了……那才真叫要出大事!天大的事!
”“大事?”我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会出什么事?”德叔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眼神闪烁,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生疼:“别问了!
总之,记住叔的话,就当没看见!躲远点!他扫他的,你干你的,井水不犯河水!
熬到他自己走,就完了!” 他说完,又警惕地瞥了一眼王伯的方向,
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无形的凶物,然后匆匆转身,消失在餐馆后厨的阴影里,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夜风中,
被那“沙…沙…沙…”的声音和“天大的事”四个字紧紧缠绕,寒意彻骨。自那以后,
我成了王伯“扫地仪式”的囚徒。我依旧在凌晨三点左右看到他出现,
那“沙沙”声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我的耳朵。但我再不敢靠近,更不敢试图唤醒。
德叔那句“天大的事”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死死钉在我心头。我只能隔着油腻的玻璃门,
远远地窥视着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机械劳作的身影。他扫地的动作似乎变得更为迟缓,
每一次挥动扫帚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佝偻的腰背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更弯了,
整个人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在夜风中摇摇欲坠。恐惧并未因习惯而消退,
反而像缓慢滋生的霉菌,一点点侵蚀着我的睡眠和神经。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即便累得眼皮打架,意识深处也总绷着一根弦,等待着那注定会响起的“沙沙”声。
白天在油腻的餐馆里忙碌,精神恍惚,打翻盘子、算错账成了常事。父亲责骂过几次,
我只推说是熬夜太累。我不敢告诉他真相,德叔那讳莫如深的态度,让我本能地觉得,
这背后牵扯的东西,说出来只会带来更大的不安。日子在这种压抑的恐惧中,
如同被浸了水的麻绳,沉重而缓慢地拖过了大约半年。一个闷热的午后,暑气蒸腾,
餐馆里没什么客人。父亲坐在靠风扇的位置,闷头喝着凉茶。德叔也在,两人脸色都不太好,
沉默地抽着烟,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唉,老王……走了。”德叔长长吐出一口烟雾,
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虽然早有预感,
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像挨了一记闷棍。“走了?什么时候的事?”父亲放下茶杯,
眉头紧锁。“就昨天半夜。说是……睡过去的。”德叔摇摇头,语气复杂,
“也算……解脱了吧。那样子活着,也遭罪。”解脱?那无休止的深夜清扫,
那空洞冰冷的眼神,那德叔口中“天大的事”……真的只是遭罪吗?
一股寒意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涌上心头。我默默收拾着旁边桌上的碗筷,
手指有些僵硬。“这老王的事儿……”父亲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油腻的桌面,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油腻杯盘,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让我想起建国了。”第二章“建国?”德叔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晦暗,
“李建国?”“嗯。”父亲重重地点了下头,拿起桌上的廉价白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