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老雷家饭店

六月初的清晨，阳光还没完全挤进槐花镇的巷弄里，张大山站在钢厂食堂油腻腻的厨房中央，

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退休批文。四十年了，他在这口能躺下两个成年人的大铁锅前，

送走了不知多少个日出日落。批文的纸张质地细腻，

与他布满老茧、让油渍浸得发黑的手指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把那纸片翻来覆去地看，

好像上面除了“准予退休”四个打印的宋体字外，还藏着别的什么人生指示。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炒大锅菜时留下的厚重油烟味，那种熟悉到已经刻进骨子里的味道，

混合着洗洁精和食物腐败的复杂气息，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陌生，甚至呛得他鼻子发酸。

墙角堆着同事们凑份子送的退休礼物——一条咧着嘴、釉色廉价的陶瓷锦鲤，

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虚浮的光，没心没肺地笑着。他的全部家当，

一个印着“安全生产”红色大字的旧纸箱，就放在脚边。

里面是他用了半辈子的那把沉手大铁勺，磨得中间凹下去的菜刀，

几本卷了边、油渍斑斑的菜谱，还有一个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缸子，缸身上磕掉了好几块瓷，

露出底下黑褐色的铁皮。

吞吞地、几乎是仪式般地脱下那身已经洗得发白、油渍浸透纤维再也洗不掉的深蓝色厨师服，

仔细叠好，放在空出来的操作台上。动作迟缓得像是在跟一个老友做漫长的告别。

就在这时候，车间主任老李头搓着手进来了，脸上堆着混合了羡慕和一点局促的笑：“老张，

收拾妥帖了？伙计们在外头，说啥也得送送你。”食堂不大的前厅，果然聚了二十几号人，

大多是跟他年岁相仿的老哥们，还有几个年轻的帮厨。有人拍他肩膀，

有人递过来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烟雾缭绕里，

说的多是“享福了”、“好日子在后头”之类的吉利话。可张大山听着，

只觉得那些声音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的，听不真切。他脸上挤出笑，点着头，嘴里应付着，

目光却一次次飘回那扇通往厨房的弹簧门。终于捱到告别仪式结束，他抱着那个纸箱，

走出了钢厂大门。夏日的阳光猛地扑过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回头望望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厂门和不再冒烟的烟囱，心里头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大块，

风吹过去，凉飕飕地疼。回到厂区分给他的那间不到六十平的老单元房，屋里冷锅冷灶，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在褪了色的塑料餐桌旁坐下，纸箱放在桌上。鬼使神差地，

他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摩挲，像是在触摸自己这四十年具象化的时光。箱子最底下，

压着一个泛黄的信封，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粗糙的纸张纤维。

邮戳模糊得只剩一团淡紫色的影子，依稀能辨认出是三十年前的日期。

那是他父亲去世前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他始终没敢拆开。

信封上父亲用毛笔写就的“大山我儿亲启”几个字，墨迹苍劲，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手心。

“槐花镇老屋即将拆迁，速归处理。”一条冷冰冰的短信提示音，恰在此时炸响，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这场沉默的告别。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公事公办的语气，

像一把生锈的钳子，猛地夹住了他的心脏。他枯坐着，直到窗外天色由亮转暗，

最后彻底黑透。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莫测的色带。

他捏着那封信和手机，感觉像是捏着自己过去和未来的两块碎片，硌得手心生疼。

儿子张伟的电话追了过来，语气快得像上了膛的子弹，

带着都市精英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效率：“爸，收到短信了吧？拆迁协议我看过了，

电子版我直接网上签了字确认了。补偿款数目不错，够您在市里换个敞亮点的电梯房，

余下的还能帮我凑点新房首付。那破镇子那破屋子留着干啥？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一股子霉味儿，早该处理了！”张大山没说话，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信封粗糙的边角，

仿佛能从中触摸到父亲当年伏案书写时的温度。他想起父亲，那个同样倔强沉默的老厨子，

守着镇上唯一的“张记饭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灶台上的火，

硬是烧到了他闭眼的那一刻。他自己呢？似乎也在重复着某种宿命——一辈子烟熏火燎，

喂饱了无数张嘴，临了，自己的去处却成了难题，连带着父亲最后的念想，

也要被儿子当作“破烂”急切地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伟子，”他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那房子，是你爷爷……”“我知道是爷爷留下的！

”张伟不耐烦地打断，电话那头传来键盘噼里啪啦的声响，

背景音里还有别人催促讨论工作的模糊声音，“可情怀不能当饭吃啊爸！咱们得向前看！

你辛辛苦苦一辈子，不也该享享清福了？听我的，没错！我这边还有个会，先挂了，

回头我把新房资料发你看看！”忙音响起，干脆利落。张大山放下手机，

久久凝视着那个信封。父亲去世时，他正忙着厂里年底接待领导的宴席，没赶上最后一面。

这封信，成了父子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连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勇气，

沿着那磨损的信封口，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地，撕开了一道缝。里面没有长篇大论，

只有一张脆弱的毛边纸，上面是父亲一丝不苟、力透纸背的小楷，

墨色因为年岁久远而微微晕开：“方子予你，店予你，根予你。勿忘。

”后面密密匝匝写着几道菜的做法，用料、火候、手法，极其考究。

头一道便是“石臼捣槐花饼”，旁边一行小字备注，墨迹似乎更深些：“尔母最喜。

吾终其一生，未能复其味十之一二，憾事。”车窗外，熟悉的工业景致疯狂倒退，

逐渐被蔓延的绿色麦田取代。张大山把脸埋在掌心，粗糙的指缝间，

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汹涌地淌了下来，冲垮了四十年来用沉默和劳碌筑起的堤坝。

母亲去世早，那槐花饼的滋味，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可父亲这行字，却像一把钥匙，

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个尘封的盒子，香气扑面而来。老屋的衰败程度，

还是远远超出了张大山的预料。它孤零零地杵在镇中心如今看来极不协调的一片空地边缘，

像個被遗忘的、风烛残年的老人。门楣上那块“张记饭馆”的木招牌，油漆早已剥落殆尽，

露出木头原本的灰白底色，歪斜着，被层层叠叠、沾满灰尘的蛛网死死封印。

几根椽子朽烂塌陷下来，带着碎瓦片，在地上摔成一滩狼藉。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尘土和霉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屋内，光线昏暗，

厚厚的尘土覆盖了一切，脚踩下去，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废弃的桌椅胡乱堆叠着，

上面挂着破败的帷幔，像幽灵的裹尸布。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漆黑粘手，

角落里鼠蚁做窝，窸窣作响。唯有院中那棵老槐树，违背了这周遭的一切衰败定律，

依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时值花期，一树雪白的槐花累累垂垂，甜香清冽馥郁，

固执地、甚至是傲慢地对抗着周遭的死寂，把细碎的花瓣无声地洒落在荒芜的庭院里。

拆迁办的经理姓赵，

是个穿着紧绷西装、试图用发胶固定住每一根头发但额角依旧汗湿锃亮的年轻人。

他第二次上门时，脸上的职业假笑已经像劣质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底下不耐烦的真实底色来。

“张老爷子，”他站在院里，皮鞋刻意避开地上的碎瓦和鸟粪，声音提高了八度，

像是要说服那棵老槐树，“补偿协议是镇上统一标准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您这么拖着不签字，不影响大局进度，但最后难看的还是您自己。耽误了招商引资，

这责任谁担待得起？”他说着，嫌恶地瞟了一眼那棵开得正盛的老槐树，

仿佛它是个不懂事的绊脚石，“按规划，这棵树，碍事，也得一并清理掉。”“规定？

谁的规定？”张大山蹲在磨得光滑的门槛上，正慢悠悠地磨着一把老式厚背菜刀，

霍霍的摩擦声在空旷衰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压过了赵经理的话，

“这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比我，比你爹，比你我岁数加起来都大。它碍着谁了？

碍着谁升官发财了？”“碍着现代化整体规划了！”赵经理像是被踩了尾巴，

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着，“镇中心这么块黄金地段，荒了多少年了！

将来要建的是大型商业综合体！超市、影院、品牌店！那才是未来！

您守着个破灶台、一口烂石臼、一棵老掉牙的树，能有什么出息？能创造什么GDP？

”“出息？”张大山停下动作，抬起眼。那双被油烟熏了半辈子的眼睛，此刻混浊尽去，

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直直刺向赵经理，“我在这灶台上，用这口锅炒出第一盘菜的时候，

你爹可能还穿着开裆裤满街跑呢。GDP？我喂饱的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他把磨得雪亮的刀尖往身前的泥地上一戳，寒光凛凛，入土三分，“回去告诉你领导，

这屋子，这树，还有这地底下的根，姓张。我不拆。多少钱，都不卖。

”赵经理被那眼神里的沉静和狠劲慑了一下，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张了张嘴，

想撂下几句狠话，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最后只是悻悻地哼了一声，

色厉内荏地说了句“顽固不化，等着瞧！”转身几乎是狼狈地走了。当夜，月黑风高。

几声凶狠的犬吠划破小镇的寂静后，便是“哐当！”“哗啦——”几声巨响！

几块半截砖头裹着风声，恶狠狠地砸碎了老屋本就不多的几扇完好的玻璃窗！

碎裂声尖锐刺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如同惊雷，瞬间惊醒了在临时搭的板床上浅眠的张大山。

窗外，几个黑影一闪而过，留下几句充满恶意、不堪入耳的咒骂和猥琐的笑声，

伴随着摩托车引擎嚣张的轰鸣声迅速远去。黑暗中，张大山的心咚咚狂跳，血液冲上头顶。

他猛地坐起，手下意识地摸到枕边那把白天刚磨好的菜刀，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激灵一下，

打了个寒颤。恐惧和愤怒交织着，像两条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没有开灯，摸索着下了床，

走到冰冷的灶台边，就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惨淡月光，颤着手划亮一根火柴，

点燃了灶台边半截残存的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他再次展开父亲那封薄薄的信。

“方子予你，店予你，根予你。勿忘。”对抗，需要资本，需要阵地，

需要让人不敢小觑的底气。 他环视四周，废墟和黑暗里，

仿佛浮现出旧日“张记”人声鼎沸的影子，闻到那记忆中勾人馋虫的饭菜香。

一个念头破土而出，疯狂，执拗，

却又在他荒芜的心田里变得异常清晰无比——把店重新开起来。就在这里。现在。“爸！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被那些人吓傻了？！”电话那头，张伟的咆哮声几乎要震裂听筒，

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子，“拆迁！是拆迁！钱马上就能到手了！板上钉钉的事！

你开哪门子饭馆？现在谁还去那种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苍蝇馆子？又累又脏又不赚钱！

你是不是闲得慌？”“我没想赚大钱。”张大山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

他一只手举着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

另一只手正用钢丝球死命地清理着积满厚重油垢、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灶台。

油垢顽固地黏附着，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那你想干嘛？跟自己过不去？跟我过不去？

”张伟气得声音发颤，语速快得像扫射，“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小林！

人家家里是本市人，条件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就看中我工作稳定、有发展前景、能在这市里买房安家！你这一弄，我这婚还结不结了？

你让我拿什么结婚？拿你那口炒大锅菜的锅吗？

”“结婚……”张大山停下了机械擦拭的动作，攥紧了那块油腻的抹布，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泛出青白色，“要靠拆你老子的祖屋？

要靠卖了你爷爷留下的根？”“那是祖屋？那是累赘！是破烂！

是证明您不懂变通、跟不上时代的活证据！”张伟口不择言地吼了回来，

声音里充满了被“拖后腿”的怨愤和焦躁，“它除了能换钱，还有什么用？你说啊！

有什么用？”电话被猛地挂断。急促的忙音嘟嘟作响，像锤子一样，一下下，

沉重地敲在张大山的心上，敲得他整个胸膛都在嗡嗡作响。

他靠着冰冷刺骨、满是油污的灶台，身体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缓缓地、无力地蹲下身去。四面漏风的破败屋子，儿子尖锐刻薄的指责，

开发商阴险下作的威胁，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从天而降，

把他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死死缠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进他的皮肉里。七十岁的人了，

在钢厂扛大包、抡大勺没喊过一声累的他，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的孤独，

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停了下来。

似乎有人在门外徘徊。“大山叔？”一个略显怯懦、沙哑的声音试探着响起，

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张大山猛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透过尚未收拾的狼藉望向门口。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各色油漆斑点工装服、面色黝黑粗糙的中年汉子站在那里，

手里拎着一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工具箱，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渍。

他搓着手，神情局促不安，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听说……您这儿要拾掇房子？

”汉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干巴巴的，“我、我以前干过装修，零工杂活也都行……工钱，

工钱好说，管顿饭就成。”是镇上的王老五。张大山认出来了。小时候家里穷，

王老五没少溜到张记饭馆后院，扒着厨房门框，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炒的菜。父亲心善，

总会夹几块肉，或者盛半碗带油星的菜，塞到他手里。王老五的话音还没落，

隔壁开小卖部的李婶端着一盆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新鲜青菜就进来了，

嗓门洪亮：“大山哥！开店好！咱镇上就缺个像样的、能吃口家常热乎饭的地儿！

外面馆子又贵又吃不惯！以后我家菜园子的菜，你先挑！保证没打药！

”“我家伙计下午没啥活，我叫他们过来帮你刷墙！” “旧桌椅要不要？

我仓库里堆着好几套以前开茶馆时用的，虽然旧了点，修修肯定能用！

” “电线水管我看都得重新弄，我认识人，手艺好，价钱公道！

”破败的、一片狼藉的堂屋里，渐渐挤满了人。 都是左邻右舍的老街坊，

很多是看着张大山光屁股满街跑长大的，也大多吃过他父亲张保年做的饭。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呵出的热气仿佛驱散了屋里的阴冷和陈腐气味，

带来一股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张大山看着那一张张不再年轻、爬满皱纹、却每一道纹路里都写满真诚和热忱的脸，

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重重地、一下下地点头。

他站起身，沉默地走到院角那盘被厚厚的尘土、落叶和不知名污垢完全覆盖的石臼前。

这石臼，从他记事起就在那儿了。他拂去表面的浮尘，露出青白色的、粗糙厚重的石材。

他打上来冰凉的井水，找来硬毛刷子，一遍遍，用力地刷洗，

仿佛要洗去的不是经年累月的污渍，而是覆盖在记忆和传承之上的厚重尘埃。

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腿和布鞋，他却浑然不觉。“张记饭馆”重新开张的消息，

像一颗投入沉寂多年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没能激起滔天巨浪，

却在槐花镇狭窄的巷弄和街坊邻居的饭后闲谈里，荡开了一圈微弱却持续扩散的涟漪。

招牌甚至没换，还是那块饱经风霜的老木头，只是被王老五爬梯子擦干净了，字迹依稀可辨，

依旧倔强地、歪歪扭扭地挂在那里。菜单用一块小学生用的写字板挂着，

粉笔字是张大山的笔迹，板正却缺乏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