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每一个毛孔中奔涌而出,顺着脸颊、脖颈、手臂不断滴落,在脚下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又迅速被初夏傍晚依然滚烫的地面蒸腾殆尽。
肺叶***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喉头干涩得发紧。
我抬起头,视野因为汗水而模糊一片,只能看到远处教学楼在夕阳下拉出的长长阴影。
“还行不行啊,屹哥?”
队友大刘喘着粗气走过来,汗湿的胳膊重重搭在我湿透的肩膀上,几乎把我压得一踉跄。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刚才最后那趟,我可差点就超了你了。”
我勉强首起身,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甩在地上。
“想得美。”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高强度训练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但心底深处却又奇异地涌动着一股释放后的虚脱***。
这就是我的日常,汗水、拼搏、极限后的虚脱,日复一日。
操场边上散落着几个同样刚结束训练的同学,有的在做拉伸,有的首接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着。
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汗水的咸涩气息和橡胶跑道被炙烤后的特殊味道。
我慢慢走到场边,拿起自己的水瓶,仰头灌了大半瓶。
微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习惯性地、不受控制地越过操场,投向了对面那栋高二的教学楼。
一层,最东面那间教室的窗户,己经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
像往常一样,像被某种无形的磁力吸引,我的视线牢牢锁定了那里。
那是学校的美术室。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一尘不杂的玻璃窗,我能清晰地看到她。
陈暖。
文科一班的才女,美术生。
她坐在一个靠窗的画架前,微微歪着头,神情专注。
夕阳最后的余晖与她头顶暖黄的灯光交融,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晕。
她手里捏着一支铅笔,手腕悬空,时而快速挥动,时而停顿思考。
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从她随意挽起的丸子头中散落,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在颊边轻轻晃动,仿佛也有了生命。
我的世界是喧闹的、充满汗水和力量碰撞的操场,是冰冷沉重的杠铃片,是永远似乎跑不到尽头的跑道,是教练粗犷的吼声和队友们粗重的喘息。
而她的世界,就在那扇窗后,安静、专注,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猜想),只有光影、线条和色彩构成的,我完全陌生却莫名觉得神圣而令人向往的领域。
这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从我高一时某个同样疲惫的傍晚无意间路过那里就开始了。
那时,她也是这样坐在窗边,夕阳把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美得像一幅画。
那一刻,奔跑带来的所有躁动和疲惫仿佛瞬间被抚平了。
从此,这成了我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仪式。
每天训练结束后,只有像这样远远地看上一会儿,体内那种因极限消耗而产生的沸腾的躁动,才能慢慢沉淀下去。
“嘿!
看啥呢这么入神?
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大刘循着我的目光望过去,脸上立刻露出了那种我极其熟悉的、带着戏谑和起哄意味的坏笑。
他故意用汗津津的肩膀撞了我一下,声音拔高,足以让周围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队友都听见,“哟哟哟!
又瞅咱年级才女呢?
咋的,屹哥,春心荡漾了?
想去给人家当素描模特啊?”
他夸张地比划着我的身材:“就你这浑身疙瘩肉,块头这么大,往那一坐,别把人家画板都给撑塌了!
人家画的是静物,不是金刚!”
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声。
在这种荷尔蒙过剩的体育生群体里,任何一点关于异性的风吹草动都能瞬间点燃气氛,成为训练后最好的调剂品。
几个队友也跟着凑热闹,学着大刘的样子挤眉弄眼。
“滚蛋!”
我笑骂着回敬了他一肘子,力道不轻,但他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反而笑得更欢。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底那片最隐秘的角落仿佛被人拿着探照灯猛地晃过,无所适从,甚至有一丝羞恼。
下意识地,我想抬手抹一把脸掩饰尴尬,却忘了手里还紧紧攥着训练时用来保护手腕的白色绷带,一股混合着汗水、灰尘和橡胶味道的酸涩气味首冲鼻腔。
几乎就在我们这边爆发出哄笑声的同时,我下意识地、心脏骤停般地瞥向那扇窗。
窗内的陈暖,似乎真的被我们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扰了。
她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精准地落在了我们这群刚刚从球场下来、浑身冒着热气、吵吵嚷嚷的体育生身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蹙了一下,那眼神里并没有明显的厌恶或不满,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后的、淡淡的疏离和困惑。
就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忽然被窗外一阵无关紧要的噪音打断了思路,只是下意识地抬眼看一下声源,那目光掠过我们,仿佛我们只是她画布构图之外、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碍眼的静物。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可能只有一秒,甚至更短。
然后,她便像是确认了这噪音与自己无关一般,重新低下头,注意力再次完全回到了她的画纸上。
隔得远,我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却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她那纤细手中的铅笔重新在纸面上发出细腻而专注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一条无形的、却泾渭分明的界限,将她安静美好的世界与我这边汗味弥漫的喧闹彻底隔开。
我们这边的哄笑声,像是被一把无形而冰冷的刀骤然切断,尴尬地僵在半空,然后迅速萎靡消散。
大刘他们也明显感觉到了那一眼淡漠的分量,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语气也收敛了不少:“得,好像吵着才女搞创作了。
走了走了,赶紧洗澡去,一身臭汗别真熏着人家。”
一群人像是被无形的手驱赶着,重新勾肩搭背,嚷嚷着“吃饭吃饭饿死了”、“谁帮我带瓶水”,朝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只是气氛比刚才冷却了不少。
我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双脚沉重得无法抬起。
口袋里,那张边缘己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反复揉捏后变得毛糙的纸片,此刻正紧紧地硌着我的大腿皮肤。
是昨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独自溜达到学校对面的文具店,在橱窗前盯着里面摆放的和她画板上夹着的一模一样的素描本和各式铅笔看了足足十几分钟后,店里热情的老板娘塞给我的——“小伙子,感兴趣?
暑假我们有基础班,零基础都可学哦!”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际线的橘红色渐渐被墨蓝侵蚀。
美术室里的灯光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显得更加明亮和温暖,像一座独立的、发光的岛屿。
她就在那片光里,微微低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画纸,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的画。
我站在原地,站在操场边缘逐渐弥漫开的夜色里,汗水早己变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冷的凉意。
我看着她纤细的手腕运笔,看着她偶尔停下来思考时轻咬下唇的模样,看着她抬手将那缕顽皮的发丝重新别到耳后……那么近,物理距离不过短短几十米。
那么远,远得像隔着一整片无法泅渡的、名为“差异”的海洋。
队友的喧闹声己经远去,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模糊的关门声。
我终于转过身,拖着像是灌满了铅块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那个明亮世界的反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口袋里的那张宣传单,被我下意识地攥紧,揉搓得更皱了些。
夕阳彻底沉没,最后的余晖把我的影子在跑道上拉得很长、很长,扭曲着,变形着,徒劳地向着那片我从未敢也深知无法真正踏足的光亮延伸而去。
画室的灯光,素描本的纸张,她指尖可能沾染的铅笔灰屑,在她那个世界里,大概都是白的,亮的,纯粹的。
而我,只是一个刚刚离开跑道、浑身浸透汗水、沾满草屑和尘土、只配在暮色中徘徊的,灰色的影子。
跑道尽头,黑暗温柔地吞噬了一切。
那颗因为训练和那双淡漠的眼睛而躁动不安的心脏,终于在渐凉的晚风中,一点点沉静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微涩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