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那条,叫上清河。
水如其名,清凌凌的,即使在夏日里也带着股沁人的凉意。
河底铺着圆润的鹅卵石,水草摇曳,偶尔还能看到巴掌大的小鱼成群游过。
村里的婆娘们喜欢聚在河边浣洗衣裳,棒槌敲打的“梆梆”声和着家长里短的闲话,是村里最寻常也最安稳的调子。
西边那条,唤作下浑河。
这名字更是贴切。
河水终年浑浊,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打着旋儿,泛着土黄色。
水流也急,性子野,尤其是雨季,河面能宽出好几丈,浪头拍在岸边,发出沉闷的轰响。
村里的汉子们有时会冒险在浑河边撒网,运气好能捞些耐活的河鲜,但更多时候,是敬畏地看着那浑浊的河水,告诫自家娃儿离远些。
双水村就嵌在这清浑交汇的夹角地上。
像它这样的村子,沿着清河和浑河的岸边,还有靠山村、柳树村、河滩洼村等西五个,彼此隔着几里地,鸡犬相闻。
村子都不大,几十户人家,土坯墙,茅草顶,日子过得像那浑河的水,混混沌沌,却也自有其奔流的韧性。
这里的人,活路不多,但总得想法子活下去。
春天的细雨一落,汉子们就扛着粗笨的木犁,吆喝着同样瘦骨嶙峋的老牛,在村子周围开垦出的、算不得肥沃的坡地上翻土播种。
种的多是耐旱的粟米、高粱,还有小片小片的豆子。
妇人们则挎着篮子,在田埂地头、山脚林边,仔细搜寻着刚冒头的野菜嫩芽。
夏天,是锄草、捉虫、盼雨水的时节。
日头毒辣,汗水砸在干裂的土坷垃上,“滋”地一声就没了踪影。
孩子们也闲不住,大的跟着爹娘下地,小的则被分派去看护田垄,驱赶那些胆大包天来偷嘴的鸟雀。
洛灿就是这“看田大军”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更多时候是带着妹妹洛小语,在田埂的树荫下,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秋天,是双水村最忙也最带着一丝期盼的时候。
金黄的粟米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头,高粱也涨红了脸。
家家户户齐上阵,镰刀挥舞,汗水浸透破旧的衣衫,空气中弥漫着庄稼成熟特有的干燥香气和飞扬的尘土。
打下来的粮食,自家留够嚼谷,若有多余的,便由几家壮劳力结伴,用独轮车吱吱呀呀地推到几十里外的平安县城,卖给官家的“粮局”,换回几串叮当作响的铜钱,或是几块粗盐、几尺土布。
冬天,大地封冻,农事歇了,另一项营生便顶了上来——进百兽山。
百兽山,听着唬人,其实是横亘在金水郡北面那绵延万里的万妖山脉最外围、最贫瘠的一小段尾巴尖儿。
山里九成九都是寻常的野物:傻狍子、野兔、山鸡、偶尔能遇到机警的狐狸或孤狼。
只有那最深、最险峻的山坳里,据说运气“顶好”的时候,才能撞见一两只最低阶的、比野猪凶不了多少的“猛兽”,但那也足够让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掉头就跑。
村里的猎户们会结伴进山,布下陷阱,寻找兽踪。
一张完整的狐狸皮,或是一对肥硕的鹿茸,在县城里的皮货铺子或药铺,能换来不菲的钱财。
除此之外,妇孺们在天气稍暖时,也会结伴进山外围,采些常见的草药,如车前草、益母草之类的,晒干了也能换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洛灿的家,在双水村的西头,离下浑河的咆哮声更近些。
三间低矮的土坯茅草屋,围着一个不大的、总是显得有些杂乱的小院。
父亲洛大山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骨架宽大,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是种地的好把式,农闲时也敢跟着村里的猎户进百兽山外围碰碰运气。
母亲陈氏,手脚麻利,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脸上总带着点抹不去的愁苦,那是被穷日子长久压出来的印子。
家里还有个小妹,洛小语,刚满七岁。
小丫头瘦瘦小小的,像棵没长开的小豆芽,但一双眼睛却格外亮,像落进了两颗上清河的星星,看什么都带着好奇。
她是洛灿的小尾巴,也是他小小的责任。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上清河的薄雾还没散尽。
洛灿就被灶房里传来的、带着焦糊味的稀粥香给唤醒了。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就看到妹妹小语己经像只勤快的小蜜蜂,踮着脚在帮娘亲往灶膛里添柴火,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
“哥,快起来!
娘熬糊糊啦!”
小语看见他,立刻脆生生地喊道。
洛灿应了一声,麻溜地套上那身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
九岁的少年,身形还带着孩童的纤细,但眼神里己经有了点小大人的沉稳。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河水,胡乱地抹了把脸,寒意激得他一个哆嗦,也彻底驱散了睡意。
早饭是照得见人影的粟米野菜糊糊,外加一人半个黑乎乎的杂粮饼子。
洛大山蹲在门槛上,闷头喝着糊糊,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像是在琢磨开春后哪块地的墒情。
陈氏把稍微稠一点的那碗推到洛灿面前,又把饼子掰开,明显大一点的那半塞给洛灿:“灿儿多吃点,正长身体。”
“娘,我够了,这个给小语。”
洛灿想把那半块饼子推给眼巴巴看着的妹妹。
“哥!
我吃不了那么多!”
洛小语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手把自己的小半块饼子护得紧紧的,“你看我多胖啦!”
说着还努力吸了吸小肚子。
陈氏看着兄妹俩,枯黄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些:“行了行了,都吃自己的。
灿儿,你那份必须吃完,待会儿还要去张先生那儿呢。”
听到“张先生”三个字,洛灿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赶紧低头扒拉糊糊。
吃过早饭,洛大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陈氏收拾碗筷,洛小语则在院子里喂那几只瘦骨伶仃的老母鸡。
洛灿没急着走,他跑到屋后一个避风的角落,那里用几块破瓦片小心地压着一小叠粗糙的黄麻纸和一小截炭笔头。
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纸,拿起炭笔,在纸上认真地写写画画起来。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人”、“口”、“手”、“田”、“河”,还有他自己的名字“洛灿”,虽然写得像蚯蚓爬,但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
“哥,你又在写字啦?”
洛小语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脑袋好奇地探着。
“嗯,张先生教的。”
洛灿头也不抬,继续专注地写着“双水村”三个字,写了好几遍才勉强满意。
“张先生真好!”
洛小语羡慕地说,“我也想认字。”
洛灿放下炭笔,摸了摸妹妹枯黄的头发:“等哥再学多点,偷偷教你几个简单的。”
“真的?”
小语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真的!”
洛灿郑重地点头。
他知道读书认字有多金贵。
整个双水村,加上附近的几个村子,能正儿八经把孩子送去平安县城里念私塾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那束脩(学费),还有笔墨纸砚的开销,对他们这样的农家来说,是能压垮脊梁的大山。
村里唯一有点“学问”的,就是村长洛有福,年轻时在县城里读过两年书,考童生没考上,才回村当了村长。
平日里写个对联、记个账目、给县衙递个文书,都靠他。
而洛灿能沾上点“文气”,全靠村里新来的那位张先生。
张先生本名张松年,是个西十多岁的外乡落魄书生。
据说是科考无望,又遭了灾,流落到此。
洛有福看他识文断字,人也还算本分,就收留了他,让他在村里祠堂旁边的一间空屋里住下,条件是他得教村里几个愿意学的孩子认点字,不收束脩,但村里管他一日两餐糙饭,逢年过节给点粮食。
这对张松年来说是活命的路子,对洛灿这样的孩子,就是天降的机缘!
他几乎每天都会跑去祠堂,蹲在窗外旁听。
张先生起初赶过他几次,但看他眼神里的渴望是真切的,人又机灵安静,便也默许了,有时还会故意把声音放大些。
偶尔心情好,或者洛灿帮他劈了点柴、提了桶水,还会多给他一张纸,一小段用得不能再短的炭笔头。
洛灿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他知道,识字,可能是他离开这土里刨食、看天吃饭的命运的唯一一丝微光,哪怕这光微弱得可怜。
小心翼翼地把写好的纸片用瓦片重新压好,洛灿跟母亲和妹妹打了声招呼,便朝着村子中心的祠堂跑去。
祠堂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了,青砖砌的墙基,虽然上面也是土坯,但屋顶盖的是结实的灰瓦。
祠堂旁边那间低矮的厢房,就是张先生的“学堂”。
此刻,里面己经传出几个孩子参差不齐的诵读声:“人之初,性本善……”洛灿熟门熟路地溜到窗根下,找了个背阴又能听清里面声音的位置蹲好,竖起耳朵。
窗棂是简单的木格子,糊的纸早就破了洞,他能隐约看到里面:张先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背着手,踱着步,对着几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村童(都是家里条件稍好,能挤出点东西“孝敬”先生的孩子)讲解着《三字经》。
阳光透过窗洞,落在张先生清瘦的脸上,他念书时神情专注,带着一种洛灿看不懂、但觉得很了不起的东西。
洛灿贪婪地听着,努力记下每一个字的读音和写法,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泥地上比划着。
“……养不教,父之过。
教不严,师之惰……”张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
就在这时,村里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针头线脑!
顶针丝线!
木梳篦子!
收山货皮子喽!
换糖吃喽!”
是走乡串户的货郎来了!
学堂里的诵读声明显停顿了一下,几个孩子的脑袋不自觉地转向窗外。
张先生皱了皱眉,用戒尺敲了敲桌子:“专心!
‘玉不琢,不成器。
人不学,不知义。
’”窗外的洛灿也忍不住扭头望去。
只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正摇着拨浪鼓,沿着村中的土路慢悠悠地走着。
担子两头是敞开的货箱,里面花花绿绿,摆满了针线、顶针、木梳、篦子、廉价的胭脂水粉、还有一包包的粗盐、一小堆一小堆的彩色头绳。
最吸引孩子们目光的,是担子一头挂着的、插在草靶子上的红彤彤的糖葫芦和做成各种小动物形状的麦芽糖!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一群半大的孩子,都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叽叽喳喳的讨价还价声和孩子们的央求声顿时响成一片。
洛灿也心痒痒,但他知道自己兜里比脸还干净,只能远远看着。
妹妹小语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躲在他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草靶子上亮晶晶的糖葫芦,小嘴不自觉地抿了抿。
“哥……”小语的声音小小的,带着渴望。
洛灿心里有点发酸,他摸了摸妹妹的头:“等哥……等哥以后攒了钱,给你买一串大的!”
小语用力地点点头,虽然知道这承诺很遥远,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货郎的担子很快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学堂里,张先生看着空了大半的座位,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理解孩子们的心性。
他索性放下书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眼神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和淡淡的寂寥。
洛灿见张先生出来,连忙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张松年看了看这个总是蹲在窗外的孩子,目光落在他沾着泥巴的手指上——那上面还有刚才在泥地上写字留下的清晰痕迹。
他微微颔首:“《三字经》前面学的几个字,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先生!”
洛灿连忙回答,“‘人’、‘之’、‘初’、‘性’、‘本’、‘善’……还有‘玉’、‘不’、‘琢’……嗯,不错。”
张松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纸上得来终觉浅。
去,帮我把祠堂院里的落叶扫一扫,回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洛灿’二字。”
“是!
谢谢先生!”
洛灿眼睛一亮,欣喜地应了一声,立刻跑到祠堂角落拿起那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大扫帚,卖力地扫起地来。
每一扫帚下去,都带着满满的干劲。
他知道,这扫地换来的是宝贵的知识,有了知识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上清河的水声潺潺,远处百兽山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双水村平凡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九岁的洛灿挥舞着扫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心中却充满了踏实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