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八年的野菜汤1958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赵秋菊踮着脚,
趴在灶台边看锅里翻滚的野菜汤。那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只有零星几粒玉米糁沉在锅底,
像河里偶尔能捞到的小虾米。"秋菊,别靠那么近,烫着。"母亲李秀兰用木勺搅着锅,
手腕上的骨头凸出来,像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娘,我不饿。"秋菊说着,
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赶紧捂住肚子,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声音按回去似的。
李秀兰的手顿了一下,舀了半勺稠的倒进秋菊的破瓷碗里:"喝吧,今天你生日。
"秋菊盯着碗里多出来的几粒玉米,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她端起碗,悄悄走到角落里,
把稠的部分倒进了三岁弟弟国栋的碗里。"二姐..."国栋仰起小脸,
嘴角还沾着一点野菜渣。"快吃,别让大姐看见。"秋菊摸摸弟弟的头,
自己端起碗喝那清汤。汤里有土腥味,还有点涩,但她喝得很仔细,不让一滴浪费。
春梅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十二岁的大姐背着满满一筐野菜,瘦小的身子被压得弯成一张弓。
她放下筐子,第一件事就是数灶台上的碗。"秋菊,你又把自己的分给国栋了?
"春梅皱起眉头,声音却不像责备。秋菊摇摇头:"我吃过了,真的。"春梅不信,
伸手摸秋菊的肚子。那小小的肚子瘪得像放了气的皮球。春梅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野菜饼塞给秋菊:"吃,别让娘看见。"秋菊咽了口唾沫,
把饼掰成两半,一半塞回给春梅:"大姐也吃。"姐妹俩躲在门后,
小口小口地啃着那硬得像木头的饼。饼是用野菜和糠做的,嚼在嘴里像沙子,
但秋菊吃得很珍惜,连指头上的渣都舔干净了。"大姐,为什么我们总是吃不饱?
"秋菊小声问。春梅的手停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因为地里不长粮食。
""那为什么城里人能吃饱?上次来村里的王干部,肚子都鼓出来了。
""嘘..."春梅紧张地捂住妹妹的嘴,"这话不能乱说。"晚上,
全家八口人挤在一张炕上。父母睡最外边,然后是春梅、秋菊、夏花、国庆、国栋,
最小的冬生睡在最里面,挨着母亲。秋菊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听着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噜声,
怎么也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摸黑走到外屋。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
在地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格子。父亲赵大山坐在角落里,面前摊着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几粒黄豆。"爹..."秋菊轻轻叫了一声。赵大山吓了一跳,
赶紧把豆子包起来:"秋儿,怎么不睡觉?""我听见您叹气。"秋菊蹲到父亲身边,
小手摸上他皱得像树皮的脸,"爹,您别愁,我明天跟大姐去挖野菜,一定能挖很多很多。
"赵大山突然把女儿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秋菊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滴在自己脖子上,
但她假装不知道那是眼泪。"爹,城里人为什么能吃饱?"秋菊又问起了白天的问题。
赵大山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工。"秋菊回到炕上,
钻进被窝时惊醒了春梅。大姐迷迷糊糊地搂住她:"怎么这么凉?去哪了?""上厕所。
"秋菊撒了个小谎,把冰凉的小脚贴到春梅腿上取暖。春梅没再问,
只是把被子往妹妹那边拽了拽。第二章 红头绳的决定领救济粮的那天,
全村人都挤在打谷场上。秋菊站在春梅身边,看着队长把称好的粮食一家家分下去。
轮到赵家时,队长看了看他们家的人口册子,摇摇头,只给了小半袋发了霉的红薯干。
"队长,这不够啊..."赵大山搓着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老赵,
现在全国都在过苦日子,你们家六个孩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队长不耐烦地挥手,
"下一个!"回家的路上,春梅背着那袋红薯干,秋菊牵着国栋和国庆,夏花抱着冬生,
一家人沉默地走着。路过村口时,他们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
几个穿得体的城里人正在和村干部说话。"那是谁啊?"国庆好奇地问。"别盯着看,
不礼貌。"春梅拉了弟弟一把,但秋菊已经看见了那个围着红头绳的女人。那女人真好看,
脸圆圆的,衣服上没有补丁,手腕上还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她似乎察觉到秋菊的目光,
朝这边笑了笑。秋菊赶紧躲到春梅身后,却又忍不住偷看。那天晚上,
村里传开了一个消息:城里来的陈家夫妇想领养一个孩子。"听说是纺织厂的干部,
结婚十年没孩子。"邻居王大娘来借盐时说,"要是女孩,给五斤白面,还送一身新衣裳。
"李秀兰正在补冬生的尿布,闻言针扎到了手指:"谁家舍得把孩子送人啊?""哎,
这年月,少一张嘴吃饭比什么都强。"王大娘压低声音,"老孙家已经打算把二丫头送去了,
那孩子都八岁了,能干活了。"秋菊蹲在门外捡豆子,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
她想起那个女人手腕上的亮晶晶,想起五斤白面能让全家吃上好几天饱饭,
想起小弟冬生瘦得皮包骨的小脸。第二天挖野菜时,秋菊一直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春梅捅了捅她,"再不好好挖,晚上又得喝清水汤了。"秋菊突然抓住春梅的手:"大姐,
你说...要是家里少一个人吃饭,爹娘会不会轻松点?
"春梅脸色变了:"你听谁说什么了?""没...我就是想..."秋菊低下头,
用树枝在地上画圈,"我吃得少,但国栋他们正在长身体..."春梅一把抱住妹妹,
抱得秋菊骨头都疼了:"不许瞎想!咱们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但秋菊已经偷偷做了决定。那天下午,她一个人溜到村大队部。
陈家夫妇正在和村干部说话,见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陈夫人招了招手:"小姑娘,有事吗?
"秋菊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她深吸一口气,
用尽全力说出那句在心里排练了一百遍的话:"你们...你们能领养我吗?我六岁了,
会干活,吃得很少。"陈先生愣了一下,随即和蔼地问:"你父母知道你来这里吗?
"秋菊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家...我家有六个孩子,
粮食总是不够吃..."陈夫人蹲下身,轻轻擦去秋菊脸上的泪:"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赵秋菊。""秋菊,多好听的名字。"陈夫人微笑着说,"跟阿姨回家好不好?
城里能吃饱饭,还有新衣服穿。"秋菊用力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当秋菊领着陈家夫妇回到家时,赵家正在吃晚饭——一锅清水煮野菜,里面飘着几片红薯干。
看到来人,赵大山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赵同志,你好。"陈先生上前一步,
"你家秋菊今天来找我们,说...说愿意被我们领养。"屋子里静得可怕。
春梅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过秋菊,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疯了?你要丢下我们?
""不是的,大姐,我...""你就是嫌家里穷!"春梅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看人家穿得好,想吃好的,是不是?"李秀兰把冬生交给夏花,
颤抖着走到秋菊面前:"秋儿,你真想去?"秋菊看着母亲浮肿的脸和父亲佝偻的背,
突然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赵大山沉默了很久,
最后问陈先生:"你们...能对她好吗?""我们一定视如己出。"陈夫人赶紧说,
从包里拿出一块花布,"这是我给秋菊准备的见面礼,还有..."她又拿出一个小布袋,
"这是五斤白面,算是...一点心意。"看到白面,国庆和国栋的眼睛都直了。
春梅却转身冲进里屋,砰地关上门。那天晚上,
秋菊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衣物——两件打满补丁的褂子,一条改小的裤子,
还有外婆去年给她做的一双布鞋。李秀兰坐在炕沿,默默地把自己的红头绳解下来,
系在秋菊辫子上。"娘,我不要...""戴着吧,想家的时候就摸摸它。
"李秀兰的声音很轻,"秋儿,要是...要是过得不好,就托人捎信,爹去接你。
"秋菊扑进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哭得不能自已。
第三章 城里来的新衣裳陈家住在县城一栋红砖房子里,有玻璃窗和刷了绿漆的木门。
秋菊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鞋上的泥巴在干净的水泥地上留下几个小脚印。"进来呀,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陈夫人——现在她该叫"妈妈"了——温柔地拉着她的手。
陈先生——"爸爸"——帮她把小包袱放在属于她的房间里。那是一张真正的木床,
铺着雪白的床单,还有绣着小花的枕头。秋菊从没见过这么柔软的被子,忍不住用脸蹭了蹭。
"喜欢吗?"新妈妈问。秋菊点点头,又摇摇头:"太...太好了。
我原来的被子是和姐姐妹妹一起盖的破棉絮。"新妈妈的眼圈红了,
一把抱住她:"可怜的孩子,以后不会让你受苦了。"第一顿饭,秋菊吃得战战兢兢。
桌上有一盘炒白菜,一盘咸菜,还有——白面馒头!她盯着馒头看了好久,不敢伸手。
"吃吧,专门为你蒸的。"新爸爸把最大的一个放到她碗里。
秋菊小心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香甜的味道让她差点哭出来。但她只吃了一个就停下了,
把剩下的推到桌子中间。"怎么不吃了?"新妈妈问。"留给...留给爸爸妈妈吃。
"秋菊小声说,习惯性地想着要省粮食。新父母交换了一个心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