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瓷将最后一块脱脂棉按在战国青铜鼎的裂缝上时,墙上的石英钟刚跳过十一点。
修复室的白光灯透过防尘罩,在鼎身的饕餮纹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些扭曲的兽首仿佛活了过来,正顺着纹路缓慢蠕动。
“最后一遍去锈,收工。”
她低声自语,指尖的薄茧蹭过鼎耳的蟠螭纹。
这尊三足圆鼎是上周刚入馆的展品,出土于江城郊区的战国墓,鼎身有三处贯穿性裂缝,内壁覆盖着厚达半厘米的有害锈——修复师们管这种青绿色的锈迹叫“青铜癌”,稍不留神就会让千年古物彻底酥化。
苏瓷从工具箱里取出那支伴随了苏家五代人的天工笔。
笔杆是深褐色的老竹,笔锋却泛着奇异的暗金色,祖父临终前说这是“用龙骨混着朱砂做的”,她只当是匠人附会的传说。
此刻笔尖蘸着特制的除锈剂,在裂缝边缘游走时,竟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是在与青铜对话。
变故发生在她俯身调整台灯角度的瞬间。
天工笔的笔尖突然打滑,在食指第二节划开一道血口。
刺痛感还没爬上神经,血珠己滴落在鼎腹的裂缝里,像被海绵吸住般瞬间隐没,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暗红色轨迹。
“该死。”
苏瓷抽回手,用碘伏棉签按住伤口。
修复文物最忌体液污染,她赶紧取来酒精棉想擦拭血迹,却发现那处裂缝里的青铜癌竟褪去了大半,露出底下光洁的铜胎,仿佛血液里藏着某种天然除锈剂。
更诡异的是,天工笔的笔杆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与鼎身的蟠螭纹如出一辙。
她伸手去碰,那些纹路竟像活物般收缩了一下,指尖传来轻微的麻痒,像是有微弱的电流顺着血管爬向心脏。
“老祖宗的东西,还真邪门。”
她失笑摇头,将这归结为过度疲劳产生的错觉。
博物馆的老员工常说,每件古物都带着前世的记忆,修复师的工作就是当一次“记忆摆渡人”,但苏瓷向来只信科学检测报告上的氧化度数据。
凌晨两点,最后一道裂缝处理完毕。
苏瓷摘下防尘口罩,对着青铜鼎轻轻吹了口气。
鼎身的绿锈己基本清除,露出青灰色的铜胎,饕餮纹在灯光下显出古朴的光泽。
她习惯性地检查内壁,却在转身的刹那僵住了。
鼎腹内侧的光滑铜面上,赫然浮现着一行暗红色的文字。
不是青铜器常见的铭文,更像是用鲜血写就,笔画扭曲如蛇,在白光灯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仿佛刚被人刻上去。
苏瓷凑近了才认出,那是三个西周时期的钟鼎文,她在祖父的《金文释要》里见过——“周幽王未死”。
心脏猛地一缩。
周幽王,那个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亡国之君,史书明确记载死于犬戎之乱,葬身骊山之下。
这行字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她二十六年的历史认知。
她伸手去触那些文字,指尖刚碰到铜面,整座青铜鼎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修复室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电流发出“滋滋”的怪响,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倒转,指向公元前771年——周幽王亡国的年份。
“怎么回事?”
苏瓷后退半步,后腰撞到工具箱,镊子剪刀滚落一地。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青铜鼎的边缘泛起白雾,鼎口涌出的不是空气,而是带着草木气息的风。
她看见烽火台的轮廓在白雾中成型,狼烟不是黑色的,而是诡异的青铜色,在夜空中凝结成巨大的兽首。
烽火台上站着个穿玄色龙纹袍的男人,背影佝偻却挺拔。
他没像史书里写的那样与褒姒嬉笑,而是正对着一尊半成型的青铜容器喃喃自语。
火光映亮他的侧脸,眼角有颗朱砂痣,与苏瓷祖父日记里夹着的那张老照片上的人,有着惊人的相似。
“……九鼎藏其三,待周室复兴,以血启之……”男人的声音穿透时空传来,模糊却清晰。
他手中握着的工具,竟与苏瓷的天工笔一模一样,笔锋在青铜容器上划过,留下的纹路与眼前这尊鼎如出一辙。
苏瓷想看得更清楚些,那男人却突然转过头。
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嘴巴开合着,似乎在说什么重要的话。
就在她即将听清的瞬间,剧烈的警报声撕裂了幻象。
“嘀——嘀——嘀——”消防警报不知何时被触发,刺耳的尖啸灌满整个修复室。
应急灯亮起,惨白的光线照在青铜鼎上,那行“周幽王未死”的血字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搞什么?”
苏瓷捂着耳朵冲向门口,想按响消防控制室的联络铃,却发现门把手烫得惊人。
她回头望去,修复室的通风口开始冒出浓烟,不是常见的黑色,而是带着金属腥味的灰绿色,像极了青铜器氧化产生的粉末。
浓烟中,青铜鼎的轮廓变得模糊。
苏瓷看见鼎口的边缘缓缓升起一个影子,半张覆盖着鳞片的头颅从烟雾里探出来,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亮起,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是龙首。
那半张脸有着鳄鱼般的吻部,额间生着弯曲的角,鳞片的纹路与鼎身的饕餮纹完美重合。
它似乎被困在鼎中,只能探出半个头颅,口鼻间喷出的不是气息,而是细碎的火星,落在地上的金属工具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苏瓷的后背抵住了滚烫的门板,冷汗浸透了工作服。
她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器物有灵,承三千年怨气,启封者,见过往,亦招灾厄。”
当时只当是老人的迷信,此刻却字字如刀,刻在她的心上。
龙首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指上,瞳孔骤然收缩。
苏瓷清楚地看见,它的嘴角向上弯起,像是在笑。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用力撞门:“里面有人吗?
博物馆火警!
快开门!”
撞门声惊醒了苏瓷。
她转身去拧门把手,掌心的汗水让金属变得湿滑。
再次回头时,青铜鼎安静地立在原地,鼎口空无一物,灰绿色的浓烟不知何时散去,只有应急灯的白光在冰冷的铜面上跳动。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穿着消防服的工作人员冲进来,高压水枪的喷头对准了修复台:“人没事吧?
哪里着火了?”
苏瓷指着青铜鼎,喉咙发紧:“那里……刚才有烟……”工作人员环顾西周,修复室里干净得连火星都没有,只有通风口还在缓慢排出清新的空气。
“小姑娘,你是不是太累出现幻觉了?”
他按下水枪开关,“监控刚才全断了,消防系统误报,我们检查过,没任何火情。”
监控断了。
苏瓷的目光再次投向青铜鼎。
在应急灯的照射下,鼎内壁光滑如镜,哪里有什么血字。
可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刚才在烽火台上看到的景象、龙首的金色瞳孔、周幽王那句没说完的话,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走到鼎边,假装检查文物,指尖悄悄划过鼎腹内侧。
那里的温度明显比其他地方高,而且在刚才血字浮现的位置,她摸到了一道极浅的凹槽,形状正是那三个钟鼎文的轮廓。
不是幻觉。
“可能是太累了。”
苏瓷勉强挤出笑容,目送消防员离开。
修复室的门被重新关上,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只是这一次,空气中多了股若有若无的青铜腥气。
她收拾好工具箱,最后看了一眼青铜鼎。
月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鼎口投下椭圆形的光斑,像一只半睁的眼睛。
苏瓷握紧了口袋里的天工笔。
笔杆上的纹路不知何时消失了,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己经被唤醒,正顺着笔杆,沿着她的血脉,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走出博物馆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
晨雾中的博物馆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那尊青铜鼎,就是它刚刚睁开的眼睛。
苏瓷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想起祖父日记的最后一页,被撕去了一个角,残留的字迹里有两个字格外清晰——“鼎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