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三年,我才发现论坛里热络回复我的她,其实是另一个女人。
内蒙的雪冻僵指节时,我收到江南寄来的梧桐叶。二弟,大哥的结义酒还温着。
落款是早已焚于火灾的小欧。1 十年网海,一寸相思一寸灰我今年三十七岁,
住在呼伦贝尔草原深处。这里的冬天很长,长到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可每当夜深人静,
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江南梧桐叶的形状,不是通过照片或画册,是用指尖。
记忆是有触感的,那些关于小欧的回忆,总是带着江南雨季的潮湿和梧桐叶的脉络,
细密地刻在我的心上。小欧说,江南的梧桐叶子比男人的手掌还大,
秋天会变成一种决绝的黄,像是要把一生的热烈都烧完。她说这话时,
我们在一个破文学论坛的私信框里。那是 2012 年的冬天,
我的毡房外是能把牛羊冻僵的白毛风;她在无锡,窗外的雨正敲着她形容了无数次的青石板。
大哥,你们那儿草有多高?她问。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她在论坛里读到我写的草原诗,
主动给我发了第一条私信。我回:能没过你这种江南女子的腰。她回了个呸,
然后说:叫我二弟。于是我就叫她二弟。她叫我大哥。这个称呼一叫就是十年,
从青春年少叫到人近中年,从生叫到死。那论坛老掉牙,服务器设在不知名的小机房,
经常卡顿,打字咯吱响,隔半天才能憋出一句。我们却在那儿耗了整整十年。
从海子顾城聊到怎么烤羊腿,从她公司楼下难吃的盒饭聊到我牧场里刚接生的小马驹。
她说她瘦,江南菜甜唧唧的吃不惯。我说我给你寄风干肉,硬得能崩掉牙那种。她说:好。
这一个好字,成了我们之间第一个承诺,也成了后来无数个承诺的开端。
那时的我不知道,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就像草原上的野火,烧得越旺,
留下的灰烬就越痛。2 论坛众生,虚拟世界的温暖假象这个叫听雨阁的旧论坛,
活跃的不过二三十人。除了我和小欧,常驻的还有几个 ID:小主持是个话痨,
总爱在深夜发美食照片报复社会。演员则是个神出鬼没的文艺青年,
偶尔贴些晦涩的诗句。还有个孟姐,头像是朵墨梅,从不参与闲聊,
只偶尔点评几句读书心得,语气总是冷静克制。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论坛里的孟姐,
就是小欧的亲姐姐,也是后来那个为我开门的女人。
她在现实和网络中用同一个身份注视着我,看着我一步步陷入她妹妹编织的情网,
又看着我在这张网中挣扎沉沦。我和小欧的互动,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某个深夜,
我贴了张草原星空照,小欧立刻回复:想把星星串成项链!小主持:哟哟哟,
又开始了?你俩这对话甜得齁嗓子。
草原星光颂》——致欧小姐:银河是哈达/繁星是珍珠/我愿是那牧人/守护你颈间的星河。
我回:二弟,大哥给你摘。小欧发了个[脸红]的表情。小主持:摘什么摘!
你俩干脆在一起算了!天天大哥二弟的,演《三国演义》呢?演员:非也非也,
此乃当代《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时,孟姐突然出现:公共版面,注意分寸。
她的语气总是这样冷淡,像冬日窗上的冰花。小欧立刻收敛了些,
只悄悄私信我:大哥别理他们,我们聊我们的。但这样的调侃越来越多。
论坛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对话从文学聊到生活,从理想聊到现实。现在回想起来,
那段时光美好得像个精致的琉璃盏,轻轻一碰就会碎。有一次小欧生病,
我连着三天在论坛写病中关怀指南,从喝热水讲到按穴位。现在想来,
那时的我多么可笑,以为几句关心就能治好她的病痛。小主持:娶了吧娶了吧!
这哪是大哥,这简直是老妈子!
:《病中探幽记》——药香袅袅/抵不过一句'多喝热水'/针砭时弊/比不上掌心温度。
小欧在帖子下回复:谢谢大哥[感动]一分钟后,孟姐跟帖:网络虚拟,保重现实。
当时只觉得她扫兴,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提醒我,也是在提醒自己。
我们都是活在虚妄中的人,区别只在于,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而她早已清醒。最热闹的一次,
是小欧上传了我寄去的风干肉照片,配文:大哥送的,牙快崩掉了!
小主持:交换定情信物了这是!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南北相思赋》——桂花与风干肉/跨越三千里的缠绵/甜与咸在舌尖/谱一曲鹊桥仙。
连其他潜水的人都出来起哄。在一片祝福声中,孟姐的回复格外醒目:甜食易腐,
肉干难存,望珍惜眼前时光。当时只觉得这话不吉利,现在回想,字字都是谶语。
小欧私下对我说:别在意孟姐,她人其实很好,就是太理性了。我那时不知道,
论坛上那个活泼的小欧,早在她与我相遇时,生命就已进入倒计时。而我爱上的,
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即将消逝的影子。3 初现端倪,若即若离的折磨第一次冲突来得没道理。
相识的第三年,我说明年草绿了,我去江南看梧桐。她说别来。我问为什么。
对话框顶上的正在输入闪了又灭,灭了又闪。最后只蹦出一句:梧桐叶子夏天才好看。
我说我看叶子,也看你。她没回。整整一个星期,论坛头像灰着。我对着电脑灌马奶酒,
觉得自己像个对着枯井吼的傻子。那七天,我把自己灌醉了三回,
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论坛,然后又是一轮新的失望。小主持察觉异常:咦,
二弟这几天没来?大哥你欺负人家了?
演员:《静默七日》——消息框空如蝉蜕/我在北疆牧云/等一场江南雨。
连孟姐都破天荒地私信我:她最近身体不适,请多包涵。现在想来,
那时的孟姐是以什么心情打下这行字的?是怜悯?是愧疚?还是单纯的履行职责?第八天,
她头像亮了。大哥,我生病了。不太好看,别来。心一下就揪紧了。什么病?
严不严重?小毛病。她岔开话,给我讲讲昨晚的星星。后来她断断续续提过几次,
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对方条件不错,姓孟。她每次都嘻嘻哈哈地带过,放心大哥,
我看不上他。我心里有人了。我问是谁,她只回一个[坏笑]。那时候我以为,
那个坏笑后面,是我。多可笑,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我吃的每一口醋,
都是在咀嚼一个逝去之人的影子。4 北京相见,一生一次的奢侈打破僵局的,是她。
在我们相识的第三年春天,在我又一次提起想去江南后,她沉默了更久。然后,
一行字跳出来:下月我去北京出差。大哥,要不...见见?那晚我失眠了。
在毡房里翻来覆去,把最好的一套蒙古袍拿出来又放回去。草原的夜静得能听见心跳,
我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把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象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过,
这会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出发前三天,
我在论坛发了条帖子:要去北京见二弟了。小主持立刻炸了:见家长吗?要带聘礼吗?
员:《赴京约》——三千里路云和月/不及你回眸一眼/纵马长安街/只为赴一场江南约。
连孟姐都罕见地回了一句:路上小心。现在想来,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无奈和心疼。
她明知这是一场注定伤心的相遇,却无法阻止。
我背着满满一包草原特产——风干肉、奶酪、奶豆腐,还有那把祖父传下来的蒙古刀。
刀鞘上的蓝宝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我想象着她看见时的表情。我以为这是开始,
殊不知一切早已注定结局。站在北京南站的出站口,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旅人的汗味、快餐店的油炸味、消毒水的气息,
但在这混沌的气味河流中,我突然捕捉到一缕极细极淡的香。是桂花,
却又不像南方秋日那样甜腻,这香气更清冽,带着晨露未干的湿润感,
像把整个江南的春天都浓缩在了这一缕香里。我循着香气转头,看见了她。她站在闸机旁,
浅蓝色牛仔短裤下那双修长的腿微微交错,足踝纤细得仿佛一手就能握住。
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她发梢跳跃,把每一根发丝都染成半透明的栗色。
最动人的是她的眼睛——不是简单的明亮,而是像江南雨后的溪水,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眼突然灵动起来,像是投入石子的春水,
漾开层层叠叠的笑意。大哥!她的声音比论坛语音里更清亮,尾音微微上扬,
像苏州评弹里最婉转的那个调子。我笨拙地穿过人群,
接过她手中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行李箱。指尖相触的瞬间,我闻到那缕桂花香更清晰了,
原来是从她发间飘来的。二弟。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像是草原上被套马杆突然套住的野马。她仰头看我,眼睛弯成两弯新月,
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跟我想象中差不多,又好像……更'草原'了一点。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格外俏皮,你身上有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我局促地笑了笑,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掠过她纤细的脚踝。她今天穿了双白色帆布鞋,
没穿袜子,脚背的皮肤白皙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这样鲜活的生命,
怎么会是一个早已逝去的人?去涮肉馆的路上,她走在我身侧,步伐轻快得像只小鹿。
每次转头说话时,长发便会扬起细小的弧度,
那缕桂花香便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画出一道无形的轨迹。
我注意到她说话时有个小习惯——每当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
右手的食指会轻轻点着行李箱的拉杆,像在弹奏看不见的琴键。涮肉馆里烟火缭绕,
铜锅沸腾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她熟练地调配麻酱,手腕转动间,
我看见她左手腕内侧有一颗极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给你多加一勺韭菜花,
她抬头对我笑,眼睛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格外明亮,你们草原人是不是都爱这个?
我正要回答,却看见她突然凑近铜锅,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让她额前的碎发垂落,
险些碰到滚烫的锅边。我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撩开,指尖却在离她太阳穴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没事,我习惯了。说着自己把头发别到耳后。
就在这个动作间,我再次闻到那股清冽的桂花香,这次还混杂着涮肉的烟火气,
形成一种奇妙的组合。你用的什么洗发水?我忍不住问,很香。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辰:桂花味的,我们无锡满城都是这个味道。
等秋天你来,我带你闻真正的桂花。那顿饭我们吃了整整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