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我们两家的订婚宴办得轰轰烈烈，几乎半个纺织厂的人都来了。
可我的未婚夫宴行，却迟迟没有出现。直到司仪的汗都下来了，宴行的弟弟才姗姗来迟，
凑到我耳边。“崔宁姐，我哥说，你上次抢了柳璃姐进文工团的名额，害她哭了一宿。
”“他说今天这事儿，就是给你个教训。”“你什么时候去跟柳璃姐道了歉，
他什么时候再来走这个过场。”一瞬间，满堂的喧嚣都像被按了静音，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看我这个天大的笑话。我哥扯了扯我的袖子，压着嗓子。
“多大点事，你跟小璃服个软不就过去了？宴行也是为你好，让你改改这争强好胜的臭脾气。
”为我好？我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脸，忽然就笑了。我一言不发，端起桌上那杯酒，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了角落里那个格格不入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背挺直如松，一条腿微微跛着，
从始至终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陆营长。”我把酒杯递过去，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礼堂。“他们家的亲，我不结了。”“你之前托媒人问的话，还算数吗？
”01陆锋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淬了火的钢，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他没说话，
只是接过我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我爸妈的脸色瞬间煞白，
我哥更是急得跳脚，冲上来就想拉我。“崔宁！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甩开他的手，目光冷得像冰，“从今天起，我和宴家再无瓜葛，
我的丈夫，是战斗英雄陆锋。”“你……”我哥气得说不出话，周围的宾客更是炸开了锅，
议论声像是要把屋顶掀翻。“崔厂长这女儿，胆子也太大了！
”“放着宴家那么好的条件不要，去跟一个瘸腿的军人？”“听说那陆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杀过人，身上有煞气，谁嫁他谁倒霉。”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但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只看着陆锋，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因为我的选择而欣喜，也没有因为旁人的议论而愤怒，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就是这份平静，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宴行的弟弟宴平早就吓傻了，
哆哆嗦嗦地掏出个小本子，像是要打电话通风报信。我没理他。这场闹剧，
是宴行亲手导演的，现在，该由我来收场了。我对陆锋说：“我们走吧。”他点了下头，
站起身。他很高，比我还高出一个头，站直了身子，那股军人特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走路时，那条受过伤的腿会轻微地拖一下，但在我看来，那不是残缺，而是勋章。
他走在我前面半步，用他宽阔的背影，为我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指指点点和惊涛骇浪。
走出礼堂大门，八月的热风扑面而来，我才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刚才在里面，
空气压抑得我几乎要窒息。“崔宁！”宴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他到底还是来了。我和陆锋同时停下脚步，转身。宴行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
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皮鞋踩得咯吱响，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闹够了没有？
跟我回去！”他的语气充满了施舍和不耐烦，仿佛我刚才的行为，只是小孩子在赌气。
“放手。”我的声音很冷。“崔宁，别给脸不要脸！”他加重了力道，“我知道你委屈，
可小璃她从小身体就弱，那个名额对她多重要？你就不能让让她？我答应你，等我们结了婚，
我给你买更好的裙子，补偿你。”真是可笑。他以为我稀罕的，只是一个名-额，一条裙子。
他从来不懂，我争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一口气，一个公道。我看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宴行，我说过了，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你再说一遍？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我说，我不嫁了。”我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就在这时，一只更粗糙、更滚烫的大手覆了上来，轻轻一掰，
就将宴行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是陆锋。他将我拉到自己身后，看着宴行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个死物。“她说了，不嫁了。”陆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宴行这才正眼看他，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一个瘸子，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崔宁，你别是昏了头，为了气我，找这么个玩意儿？”“瘸子”两个字，
刺得我心口一疼。我正要开口，陆锋却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看着宴行，忽然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森然的寒气。“我是不是瘸子，轮不到你来评价。”“但你今天，
确实是个孬种。”02“你他妈说谁是孬种！”宴行被戳到痛处，当场就炸了，
挥着拳头就朝陆锋脸上砸去。我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陆锋却连眼皮都没抬，
只是侧身一躲，轻松避开，同时手腕一翻，精准地扣住了宴行的手腕。“啊——！
”宴行发出一声惨叫，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起来。“军人的手，不是用来打自己人的，
是用来保家卫国的。”陆锋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宴行的心上，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跟你计较。”说完，他松开手，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
将宴行推得一个趔趄。宴行抱着手腕，又惊又怒地看着陆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他眼中的“瘸子”如此轻易地制服。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对着宴行指指点点。“这不是宴秘书家的儿子吗？
怎么跟人打起来了？”“丢人啊，在自己订婚宴上，新娘子都跟人跑了。
”“那个军人是谁啊？真有本事！”宴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今天他和他家的脸，
算是彻底丢尽了。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身上，冲我吼道：“崔宁！你会后悔的！
你给我等着！”我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对陆锋说：“我们走。”陆锋没再说什么，
带着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一路无言，直到走到我家楼下。八十年代的老式家属楼，
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我停下脚步，有些局促地开口：“陆营长，今天……谢谢你。
”“不用。”他惜字如金。“也……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刚才是一时冲动，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可以……”“我当真了。”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崔宁同志，”他叫着我的名字，
语气郑重得像是在宣誓，“我陆锋，三十岁，无父无母，津贴每月七十八块，
在边境线上受过两次伤，一条腿有点毛病。家底不厚，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是，
只要你点头，我拿命护着你，一辈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酸涩、委屈、感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长这么大，
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宴行只会给我画大饼，说以后要让我过上多好的日子，
可他连最基本的尊重都给不了我。而眼前这个男人，他把自己的所有底牌都摊开在我面前，
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然后用最朴实的话，给了我最重的承诺。我吸了吸鼻子，
努力把眼泪憋回去。“陆营长，我……”“叫我陆锋。”他说。“陆锋。”我看着他，
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他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是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哨子，打磨得非常光滑，
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拿着，有事吹它。”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挺拔，步伐坚定，
仿佛刚才那个说了“拿命护你一辈子”的男人不是他一样。我捏着那枚温热的子弹壳，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地塌陷了一块，
又被一种更坚实、更温暖的东西填满了。我回到家时，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爸，
纺织厂的崔副厂长，正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气得脸都青了。我妈坐在沙发上，
拿着手帕不停地抹眼泪。我哥崔浩，则是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你还知道回来！
”崔浩第一个冲我发难，“你把我们崔家的脸都丢尽了！”03“丢脸的不是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是言而无信，当众悔婚的宴行。”“你！”崔浩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我妈哭哭啼啼地开口：“宁宁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宴家是什么门第？
宴行的爸爸是厂里的书记，他自己又是大学生，前途无量！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那个陆锋有什么好？一个穷当兵的，还是个瘸子，你跟着他不是去吃苦吗？”“妈，
”我打断她，“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宴行再好，他不尊重我，
那对我来说就一文不值。陆锋或许条件不好，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能给我尊重。
”“尊重能当饭吃吗？”崔浩冷笑一声，“等你跟着他吃了上顿没下顿，就知道后悔了！
”“我不会后悔。”我的语气很坚定。“你……”“够了！”一直沉默的我爸终于开口了，
他一拍桌子，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崔宁，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和陆锋的事，是不是认真的？”“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好，好！”我爸连说三个“好”字，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真是我的好女儿！翅膀硬了，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从今天起，
你就不是我崔家的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妈的哭声更大了，崔浩也愣住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我知道我爸是在气头上，但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重的话。从小到大，我是他的骄傲。
我学习好，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被人夸。他也一直以我为荣。可现在，
为了所谓的脸面和前途，他竟然要和我断绝关系。我的心，一瞬间凉透了。“爸，
”我抬起头，眼睛酸涩得厉害，“如果脸面比女儿的幸福还重要，那这个女儿，你不认也罢。
”说完，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直到那条熟悉的巷口再次出现在眼前。是陆锋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子弹壳做的哨子。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它放到了嘴边。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几乎是哨声落下的瞬间，
那扇紧闭的院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陆锋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结实的手臂，
他看到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出事了？”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看着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我被宴行悔婚的时候没有哭，
被全厂的人看笑话的时候没有哭，被我爸赶出家门的时候也没有哭。可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所有的委屈和无助，都决了堤。他似乎是被我的眼泪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僵硬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才抬起那只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泪。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薄薄的茧，蹭得我的脸颊有些痒。“别哭。”他说。“有我在。
”04陆锋把我带进了他的家。那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
屋子里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整个家，
都像他的人一样，简单，硬朗，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坐在椅子上，
自己则蹲下身，从床底下的一个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很快，他拿出一个小小的急救包。
他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卷起我的裤腿。我这才发现，我的膝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皮，
正往外渗着血珠。刚才只顾着难过，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疼。他拿出碘酒和棉签，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为我处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碘酒沾上伤口的瞬间，我疼得“嘶”了一声。他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抬头看我，
眉头紧锁：“很疼？”“没……没事。”我摇摇头。他没再说话，只是接下来的动作，
放得更轻了。昏黄的灯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和他紧抿的嘴唇。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默的力量，让人觉得安心。处理好伤口，他站起身，把急救包收好。
“你家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爸把我赶出来了。”我低声说，
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他沉默了。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声音低沉：“委屈你了。”我摇摇头：“不委-屈。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屋子。我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有些不安。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他回来了，
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晚饭没吃吧？”他把包子放到桌上，
“先垫垫肚子。”包子是猪肉大葱馅的，香气扑鼻。我确实饿了，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
我拿起一个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就在我对面坐着，静静地看着我吃，自己一个也没动。
“你不吃吗？”我问。“我吃过了。”他说。我心里清楚，他肯定没吃。他一个大男人，
饭量怎么可能这么小。我把剩下的包子推到他面前：“我们一起吃。”他看了我一眼，
没再拒绝，拿起一个包子，三两口就解决了。吃完包子，他站起身：“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我去单位宿舍。”“这怎么行！”我赶紧站起来，“这是你家，应该我走。
”“你一个女同志，大半夜的能去哪儿？”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说完，
他拿了件外套，转身就要出门。“陆锋！”我叫住他。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谢谢你。
”我由衷地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早点睡。”门被关上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躺在他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闻着被子上淡淡的肥皂味和属于他的，干净凛冽的气息，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
我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我走出去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
肩膀上扛着两颗星，正板着脸训斥陆锋。“胡闹！简直是胡闹！婚姻是儿戏吗？
你说结婚就结婚？报告打了没有？政审做了没有？”“报告我会补，政审没问题。
”陆锋站得笔直，面不改色。“你……”那中年男人被他气得够呛，“我不管，
这事我不同意！你可是咱们团重点培养的对象，你的婚姻问题必须慎重！”“我的婚姻，
我自己做主。”陆-锋的语气很强硬。“反了你了！”我听明白了，这应该是陆锋的领导。
我赶紧走上前，对着那中年男人敬了个礼：“首长好，我叫崔宁，是陆锋的对象。
”中年男人看到我，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就是那个崔副厂长的女儿？”“是。
”“胡闹！”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年轻人，做事太冲动！因为跟前一个对象置气，
就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太不负责任了！”“报告首长，”我学着陆锋的样子，
站得笔直，“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选择陆锋，不是因为赌气，而是因为他值得。
”中年男人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又愣住了。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我回头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来的人是宴行，还有他的白月光，柳璃。
05柳璃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头发上别着个蝴蝶结，看起来柔柔弱弱，楚楚可怜。
她一看到我，眼圈立刻就红了。“宁宁姐，你不要怪宴行哥，都是我的错。”她说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该跟宴行哥说那个名额的事，害得你们吵架。你快跟宴行哥回去吧，
叔叔阿姨都快急死了。”她这话说得，好像所有错都在她，但字字句句都在暗示，
是我不懂事，是我在无理取闹。真是好一朵娇弱的白莲花。宴行立刻心疼地把她护在身后，
对我怒目而视：“崔宁，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小璃都来给你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简直要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道歉？她哪里道歉了？
她哪句话承认自己错了？”我冷冷地看着他们，“还有，我跟谁在一起，住在哪里，
跟你宴行有半毛钱关系吗？”“你！”宴行气结。陆锋的领导，那位姓周的团长，
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场闹剧，脸色越来越难看。“你们是什么人？在部队大院门口吵吵嚷嚷，
成何体统！”周团长喝道。宴行这才注意到周团长，他大概是认识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陪着笑脸说：“周叔叔，您也在啊。我是小宴啊，我爸是宴书记。”“我管你爸是谁！
”周团长毫不客气，“赶紧走，别在这儿影响军容！”宴行碰了一鼻子灰，脸色很难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