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半，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把夕阳切成碎金，陈默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的红色弹窗，手指悬在键盘上，像被冻住的机械臂。弹窗上 “岗位优化通知书” 六个字加粗加红，刺得他眼睛发疼，比他上周调试失败的 AI 模型报错代码还要刺眼。
办公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邻座的小周收拾东西时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默哥，走了啊？今天周五，我约了朋友撸串。” 陈默没回头，只是 “嗯” 了一声，目光还粘在弹窗上。小周愣了愣，大概是看到了那抹红色，没再多说，轻手轻脚地走了，临走时帮他带了下办公室的门。
门合上的瞬间，走廊里的笑声被隔绝在外，办公室只剩下主机运行的低鸣。陈默推了推黑框眼镜，镜片上沾了点灰尘，他用袖口擦了擦，重新聚焦在屏幕上 —— 通知书里的每一条他都看得懂，“因公司业务调整，优化部分岗位”“按 N+1 标准发放补偿金”“社保缴纳至本月底”，这些条款像他写过的代码，逻辑清晰，却带着冰冷的决绝。
他今年四十五岁，在这家外资科技公司做了十二年 AI 软件工程师，从最初写基础算法的小职员，到后来能独立负责工业级 AI 维护的技术骨干，他以为自己的 “代码人生” 能安稳到退休。可上个月开始，公司就陆续有人被 “优化”，先是市场部的老吴，再是测试组的张姐，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员工。当时他还跟林慧说：“我是技术岗，不一样，公司离了 AI 维护不行。” 现在想来，那句 “不一样” 像个笑话。
陈默关掉弹窗，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他的桌面跟他的人一样，整齐得刻板 —— 左边是摞得齐整的技术手册，从《C++ Primer》到《AI 模型故障排查指南》，每本都包着书皮，书脊上用马克笔写着购买日期；中间是键盘和鼠标，键盘上的键帽被磨得发亮，却没有一丝灰尘；右边是一个白色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公司十年前的 logo，杯底贴着一张便签，写着 “每周一、三、五泡枸杞，二、四、六泡绿茶”，这是他为了 “健康管理” 定的规矩，雷打不动。
他把技术手册一本本放进纸箱，动作缓慢，像是在跟过去的十二年告别。最后拿起保温杯时，他才想起早上林慧给他装的排骨汤还没喝，现在应该凉透了。他拧开杯盖，一股淡淡的肉香飘出来，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手上，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七点十五分，陈默提着纸箱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在马路上堵成了长龙，车灯连成一片橘色的海，他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来往的人群，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 “冗余代码”，被这个快速运转的城市系统给 “优化” 掉了。
公交来了，他跟着人群挤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纸箱放在脚边，里面的技术手册硌得他脚踝有点疼。他掏出手机，想给林慧发个消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四个字：“今晚加班。”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慧说 “失业了”，不是怕她骂，是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 上周阳阳的钢琴私教课该续费了，林慧跟他说 “名师班虽然贵，但能让阳阳进步快”，他当时没反对，只是说 “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说”；还有家里的房贷，每月一万五，要还到他六十岁。
公交摇摇晃晃地前进，陈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不是失业的焦虑，而是在算 “账”—— 存款有多少，补偿金能拿多少，阳阳的学费、房贷、家庭开支每月要多少，按现有存款能撑多久。他甚至在心里列了个 Excel 表格，表头是 “收入项”“支出项”“结余”，像在做一个项目预算，严肃得不像在面对自己的人生危机。
八点半，陈默到了小区楼下。他家在十八楼，是五年前买的学区房，当时为了让阳阳能上附近最好的私立中学，他咬牙贷了三十年的款。小区里很安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提着纸箱，慢慢走上楼，走到家门口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箱放在了楼梯间 —— 他不想让林慧和阳阳看到，至少今晚不想。
开门的是林慧，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带着笑：“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要加到很晚呢，汤我给你热过了，快洗手吃饭。” 客厅里的灯光很暖，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 —— 红烧排骨、清炒生菜、番茄炒蛋，还有一碗热好的排骨汤。阳阳坐在沙发上，捧着平板看天文视频，听到开门声，抬头喊了声 “爸”，又低下头继续看。
陈默换了鞋，洗手坐下，林慧给他盛了碗汤：“今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阳阳的钢琴课，张老师说名师班只剩最后一个名额了，再不报就没了。” 她眼里带着期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的边角 —— 她一直想让阳阳学出点样子，就像她当年想当舞蹈演员一样，可惜没能实现。
陈默喝了口汤，烫得他舌尖发麻，却也让他稍微镇定了点。他放下碗，说：“先报普通班吧，名师班太贵了，没必要。” 林慧的笑容僵了一下：“可是普通班的老师没张老师好啊，阳阳上次比赛，就是因为基础不牢才没拿奖。” 陈默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基础可以靠练习补，我给阳阳写了个钢琴练习进度表，按表练，效果一样。”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讨论一个技术问题，完全没注意到林慧的脸色沉了下来。阳阳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餐桌旁：“爸，我想报名师班，我们班小雨就在张老师那儿学，她弹得可好了。” 陈默看着儿子，十二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眼神里带着倔强。他放下筷子，推了推眼镜：“阳阳，做事要讲性价比，名师班一节课一千二，普通班五百，效果差不了多少，把省下来的钱用来买天文书籍，不是更好吗？”
阳阳没说话，转身走回沙发，拿起平板，把音量调大了点。林慧叹了口气：“陈默，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讲性价比？阳阳喜欢钢琴，想跟好老师学，这不是用‘性价比’能衡量的。” 陈默皱了皱眉：“那用什么衡量？钱吗？我们现在的开支，经不起这么花。” 他没说 “失业了”，可这话里的 “拮据”，让林慧愣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林慧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疑惑，“公司出问题了？” 陈默避开她的目光，拿起碗，又喝了口汤：“没有，就是觉得没必要花冤枉钱。” 他不想说谎，可也说不出真相，只能用 “节省” 来搪塞。林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拿起筷子，夹了口生菜，没再说话。
晚餐在沉默中结束。陈默收拾碗筷，林慧去给阳阳辅导作业。他站在厨房水槽前，水流哗哗地响，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污。他看着窗外的夜景，远处的高楼亮着灯，像一个个巨大的屏幕，上面似乎写满了 “焦虑”“压力”“中年危机”。他想起面试时，年轻的面试官说的那句 “您的经验太老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洗完碗，他走到阳台，拿出烟，点了一根。他很少抽烟，只有在遇到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时才会抽。尼古丁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却让他的脑子清醒了点。他掏出手机，打开招聘软件，输入 “AI 软件工程师”“十五年经验”，搜索结果出来，只有寥寥几家公司，薪资都比他现在的低，要求却更高，要会最新的 AI 模型，要能独立开发新项目。
他翻了翻，关掉软件，又打开 Excel，在心里重新计算 “家庭开支表”。补偿金大概有二十万，存款三十万，总共五十万，每月开支三万五，最多能撑十四个月。十四个月后，怎么办？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让林慧和阳阳降低生活水平，不能让阳阳放弃钢琴，不能让这个家散了。
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整理了一下衣领，转身走进客厅。林慧已经辅导完阳阳作业，正在收拾沙发上的抱枕，阳阳已经回房间睡觉了。她看到陈默，说：“阳台风大，别待太久，小心着凉。” 陈默 “嗯” 了一声，走到她身边：“林慧，明天我去看看招聘市场，有合适的工作，就尽快定下来。” 林慧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担忧：“你别急，慢慢找，实在不行，我也出去找份工作。”
陈默摇了摇头：“不用，我能搞定。”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坚定，像是在给林慧承诺，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林慧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帮他理了理皱了的衣领。她的手指很软，触碰到他的脖子，带来一丝暖意。陈默心里一动，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林慧放下手，转身走向卧室。陈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他走到阳阳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看到儿子已经睡着，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委屈。他心里一酸，轻轻带上房门，走到客厅，把放在楼梯间的纸箱拿进来，藏在了阳台的柜子里。
夜深了，陈默躺在床上，林慧已经睡着了，呼吸很轻。他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 “失业”“找工作”“家庭开支”，像一团乱麻，理不清。他拿起手机，又打开招聘软件，翻到凌晨一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他回到了公司，坐在电脑前，调试着 AI 模型，弹窗不再是 “岗位优化通知书”，而是 “项目成功” 的提示，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可笑着笑着，就醒了。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新的一天开始了，可陈默不知道，这一天，等待他的，是更多的失望和焦虑。他起床，洗漱，按照往常的习惯，泡了杯枸杞茶，坐在餐桌前，拿出技术手册，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知道，自己的 “代码人生”，可能真的要结束了，而新的 “人生代码”，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