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沈知薇被退婚那日,恰似一枝遭了风雨的名贵海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另娶高门,
她成了全京城的笑柄。那个曾受她父亲恩惠的管家之子周砚山,穿着半旧的婚服前来求亲。
他沉默寡言,掌心粗粝,只会说:“我会对你好。”新婚夜,他睡在冰冷的地上,
连她的衣角都不敢碰。她以为这桩婚事是他的报恩,是他的勉强。直到那日,
她从他视若生命的木匣里,翻出一张保存完好的、她十二岁时遗落的朱砂色花钿。
——暮春的风,刮在脸上,竟也带着一股残冬的凛冽。
定远侯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那一声闷响,像砸在沈知薇的心口上。
她扶着身边丫鬟微颤的手臂,一步步踏下石阶,裙摆扫过沾染了尘泥的花瓣,零落成泥。
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针一样刺来,夹杂着压低的、却足够清晰的议论。“瞧见没,沈家嫡女,
这才叫凤凰落毛不如鸡。”“永昌伯世子今日下聘高丞相府,锣鼓喧天的,
这边就静悄悄被送回来了,啧……”“侯爷一去,这府邸看着都败落了,
哪还配得上伯府的门第?”字字句句,剜心蚀骨。她挺直了背脊,
下颌扬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是她作为侯府嫡女最后一点残存的骄傲。可宽大袖摆下,
指尖早已冰凉,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回到那座日渐清冷的府邸,
母亲抱着她垂泪,父亲昔日的部下门生,如今避之唯恐不及。不过月余,人情冷暖,已尝遍。
曾经与永昌伯世子林修竹青梅竹马、订婚十年的佳话,成了整个京城最讽刺的笑谈。
又过了几日,连母亲也开始试着与她商量,是否考虑某位年过半百的富商,
或是远方某个品级低微的武将。她沉默地听着,心一寸寸沉下去,仿佛要坠入无边寒渊。
就在这个时候,周砚山来了。他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靛蓝布袍,身形高大,
几乎挡住了厅门外涌入的大部分光线。他父亲曾是老侯爷的亲兵,后来因伤退下来,
当了府里的管家,老侯爷念其忠勇,一直厚待。父亲去后,周管家也病逝了,
周砚山便离了府,据说在城西开了间打铁铺子,自谋生路。他走进来,
带着一身淡淡的、洗不净的铁锈与汗水的味道,与这侯府昔日繁华留下的熏香格格不入。
他对着上座的沈夫人,直挺挺地跪下,“咚”的一声,膝盖砸在地砖上。“夫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常久不言语的沙哑,“周砚山求娶大小姐。”满堂俱静。
沈夫人惊得忘了拭泪,旁边的老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周砚山头垂得很低,宽阔的肩背绷紧,
像是承担着千钧重负。“我……我会对大小姐好。”他又重复了一遍,除此之外,
再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华丽的承诺,甚至不敢抬头看站在母亲身侧的沈知薇一眼。
沈知薇怔怔地看着他黝黑的、布满粗茧的双手,紧紧攥着袍角。她记得他,
小时候像个沉默的影子,总是跟在父亲和他父亲身后。父亲还摸着他的头夸过他筋骨好,
是练武的材料。可如今,他是铁匠,她是落魄嫡女。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嫁给这样的人吗?与曾经的未婚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母亲还在犹豫,
低声说着:“砚山,你是个好孩子,可这……这太委屈薇儿了……”“我不委屈。
”沈知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脊背。比起那些或怜悯或轻蔑的目光,
比起母亲口中那些不堪的归宿,眼前这个男人的“我会对你好”,竟成了这冰冷困境里,
唯一一块可以踏足的浮木。至少,他念着父亲的恩。她慢慢走上前,
停在周砚山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更清晰了的、混合着烟火气的男性气息。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好。”周砚山浑身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他的五官轮廓很深,
眉眼锐利,但因常年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木讷。此刻,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
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近乎痛苦的情绪,快得让她捕捉不及。他张了张嘴,最终,
也只是重重地、又一个头磕在地上:“谢……大小姐。”·婚事办得极其简单,
甚至称得上仓促。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沈府侧门抬出,悄无声息地穿过半个京城,
停在了城西一条嘈杂巷弄深处的小院前。没有热闹的宾客,没有喧天的锣鼓。小院被打扫过,
依旧掩不住贫寒之气。新房是唯一一间看起来稍齐整的屋子,窗棂上贴着粗糙的大红喜字。
沈知薇穿着不再是侯府小姐时规格的嫁衣,端坐在铺着半新不旧喜被的床沿。
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只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巷子里孩童的嬉闹声。脚步声响起,沉重,踏实,一步步走近。
盖头被一杆包着红纸的秤杆轻轻挑开。光线涌入,她抬起眼,对上站在床前的周砚山。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深色布衣,依旧掩不住那股劳碌风霜之气。脸上似乎精心刮过,
下颌却仍泛着青黑的胡茬痕迹。他的目光与她一触即分,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
盯着地面。“你……累了就歇息。”他声音干涩,说完,
便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厚厚的被褥,一言不发地铺在了离床榻几步远的冰冷地面上。
沈知薇指尖一颤。她想过很多种新婚夜的可能,或许是粗鲁,或许是紧张,却独独没有想过,
是这般……泾渭分明的疏远。他甚至连合衾酒都没提。是忘了,还是觉得,根本不必要?
她默默取下沉重的冠饰,脱去外衫,躺进被子里。床铺带着一股晒过太阳的味道,干净,
却陌生。喜烛噼啪作响,在地面上投下他侧卧的、显得有些蜷缩的背影,高大,
却无端透着一丝孤寂。他离得那样远。原来,那句“我会对你好”,真的只是报恩。他娶她,
是偿还父亲当年的恩情,是看她走投无路伸出援手。他并不想要她。这个认知,
让沈知薇心头像被细针密密地扎过,泛起一片酸胀的疼。她闭上眼,
将眼底泛起的那点湿意逼了回去。既已选择,便无路可退。·日子如同巷口那架老旧的水车,
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周砚山确实是沉默的。他每日天不亮就去铁匠铺,
傍晚带着一身烟火气回来。他会劈好足够的柴,挑满水缸,将小院收拾得利落。若下雨,
他会提前检查屋顶;若起风,他会将窗户重新加固。他做了所有丈夫该做的“事”,
却唯独不会做“丈夫”。他从不与沈知薇多言。吃饭时,他总是很快吃完,
然后便去院里收拾家伙什,或者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擦拭那些打铁的工具。
偶尔沈知薇试着与他说话,问起铺子里的生意,他也只是“嗯”、“哦”几声,
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夜里,他永远雷打不动地睡在冰冷的地铺上。最初几日,
沈知薇还会因不习惯这硬板床和陌生的环境而辗转难眠,
能清晰地听到他那边均匀而克制的呼吸声。后来,她甚至能在他起身时假装熟睡,
感受着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动作,为她掖好被角,然后轻手轻脚出去。
他似乎在用尽全力,将她供养在这方寸之地,却又画下一道无形的界限,不敢逾越分毫。
沈知薇也开始学着操持家务。生火,被烟呛得直流泪;做饭,不是糊了就是夹生;洗衣,
那粗布衣裳浸了水,沉得她几乎拧不动。她从前碰的都是琴棋书画,何曾做过这些?
细嫩的手指很快磨出了水泡,破了,结成薄薄的茧。周砚山看到过她红肿的手指,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第二天,灶房里便多了一副柔软的棉布手套,
水缸旁也放了一个小巧省力的搓衣板。东西是贴心的,可他什么也没说。
沈知薇拿着那副手套,心里五味杂陈。这日,她去巷尾井边打水,木桶沉重,
她咬着牙往上提,旁边几个长舌的妇人便议论开来。“瞧周家这媳妇,细皮嫩肉的,
以前怕是没干过活吧?”“听说原是侯府小姐呢,落了难才嫁到我们这地方。”“啧,
砚山那孩子实诚,娶这么个娇小姐回来,怕是碰都不敢碰吧……”“可不是,我看他俩,
不像夫妻,倒像主仆……”那些话语顺着风,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沈知薇手一滑,
井绳磨过掌心,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提着小半桶水,踉跄着回到小院,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泪水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滚落下来。连外人都看出了他的“不敢碰”。
原来,她的存在,于他而言,真的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个不得不背负的包袱。
周砚山回来时,天色已暗。他推开院门,便看见沈知薇坐在院中的小凳上,低着头,
肩膀微微抽动。他脚步顿住,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沈知薇慌忙用袖子擦掉眼泪,抬起头,
强扯出一个笑:“没什么,迷了眼睛。”月光下,她眼圈泛红,泪痕未干,
那笑容脆弱得如同晨露。周砚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看到她放在膝上、明显红肿破皮的手掌,瞳孔微缩。他猛地转身,大步走进屋子,
翻找东西的声音有些重。很快,他拿着一个粗瓷小罐出来,里面是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
“手。”他命令道,声音硬邦邦的。沈知薇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
他却不由分说地、极其小心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极大,温热、粗糙,布满厚茧,
磨得她细嫩的皮肤微微生疼。那灼人的温度,却让她心头一颤。他低着头,
专注地将药膏一点点、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涂抹在她掌心的伤口上。动作间,
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腕,带来一阵战栗。这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肌肤相亲。
沈知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
看着他那双握惯了铁锤此刻却有些微微发抖的手,心中那股委屈和酸涩,忽然达到了顶点。
“周砚山,”她声音带着哭腔,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涂药的动作骤然停下。他抬起头,那双总是避着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是震惊,是慌乱,还有她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你娶我,只是因为父亲的恩情,
对不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抽回手,“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如此勉强自己。
我……我可以走的……”“不是!”他猛地低吼出声,像被困住的野兽。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
“不准走!”沈知薇被他吓住了,忘了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周砚山胸膛剧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