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铜镜之谜那面青铜镜,是他从某个云遮雾绕的深山老村里背出来的。镜身沉甸朽涩,
布满了斑斑的铜锈,边缘一圈蟠螭纹也磨得快要平了,
只在某些角度还能隐约窥见当初繁复的轮廓。镜背阴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文,
深峻处填满了干涸的泥垢。他递过来时,眼神亮得异常,压低了声音,
像怕惊扰什么:“都说这镜子……能照见前世。”我当时就笑了出来,
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点刺耳。“哪儿淘来的破烂?还前世,”我接过镜子,
入手冰凉沉实,那股子寒意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骗骗外行小姑娘还差不多。
”我随手把它翻来覆去地看,镜面昏黄朦胧,映出的人影扭曲不定,连五官都模模糊糊,
更别提什么前世了。他没笑,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那目光深处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
我看不懂,也不耐烦去懂。“收着吧,万一呢?”他最后只这么说。
我只当他又犯了那些玄之又玄的毛病,一个搞地质勘探的,
偏偏总喜欢收集这些神神鬼鬼的老物件。拗不过他,
我随手把镜子塞进了书房那个堆放杂物的樟木箱最底层,合上箱盖时,
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之后,生活被论文、实验数据和永无止境的会议填满,那面镜子,
连同他当时那句“荒唐”的话,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他后来又一次进了山,再也没出来。
搜救队只找到一些散落的装备。我没哭没闹,只是把关于他的一切,连同那段记忆,
一起封存了起来。就像那面镜子,沉入箱底,不见天日。直到那场车祸。尖锐的刹车声,
玻璃碎裂的轰鸣,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并非短暂的失明,
医生用那种职业性的、带着遗憾的平静语调告诉我,视神经受损不可逆。我的世界,
从此失去了所有色彩与形状,只剩下永恒的、密度惊人的黑夜。起初是疯狂的抗拒,
不肯相信,歇斯底里。然后是漫长的沉寂,心如死灰。我辞了工作,搬离了原来的房子,
住进了这套他留下的、采光其实并不算好的老公寓。这里没有太多需要适应的家具布局,
因为对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的黑。生活变成了一套依靠触觉、听觉和记忆完成的精密流程。
伸出手,指尖先触到冰冷的墙壁,沿着墙纸细微的纹路向左摸索七步,
是卫生间;从沙发起身,向右前方斜着走五步,脚尖会碰到厨房略低的门槛。
杯子的把手永远朝外四十五度角摆放;冰箱门上的磁贴,牛奶在左上角,果汁在右下角。
日子像一盘卡死的磁带,在黑暗这一面反复循环,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我学会了分辨时间。
上午九点左右,阳光会透过东面的窗帘缝隙,
在脚边投下一小片微弱的光晕——那是一种皮肤能感觉到的、若有若无的暖意。
下午四点过后,西晒的热度会慢慢消退,空气里泛起凉意。夜晚最难熬,
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水管里滴答的水声,楼板传来的模糊脚步声,
都成了丈量时间流逝的刻度。孤独是比黑暗更沉重的底色。我常常一整天地坐着,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身边熟悉的物件,他留下的那些东西:一本地图册,
是他在某条干涸河床里捡来的、温润的鹅卵石;还有书房里那个樟木箱……我从未再打开它。
那里面锁着太多我不愿触碰的东西。2 黑暗中的触碰忘记是第几个浑浑噩噩的白日,
或许是午后,或许已是黄昏。我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壳,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挪动。
不知怎的,也许是脚下绊到了什么,身体一个趔趄,手下意识地向前抓去,
扶住了书房那个沉重的樟木箱。箱盖的锁扣似乎有些松了,被我这一撞,竟弹了开来。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樟木、灰尘和岁月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僵在原地,
心脏莫名地悸动。手指犹豫着,最终还是探了进去,在杂乱冰凉的物件间盲目地翻检。
论文稿、旧照片、干涸的墨水瓶……然后,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边缘粗糙的金属。
是那面青铜镜。它比记忆中更加沉重,那股子寒意几乎要冻伤皮肤。我把它拿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用指尖去描摹镜背那些深深浅浅、纠缠盘绕的纹路。那些凸起与凹陷,
在绝对的黑暗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轮廓。我看不见,但指尖的触感被放大到极致,
仿佛不是在触摸,而是在“阅读”这些神秘的符号。我就这样捧着它,
在黑暗里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我才挣扎着站起身,想把镜子放回去。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
似乎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大概是之前翻找时不小心滚落的笔——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向前扑倒。“砰!”镜子脱手飞出,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悠长的一声响。
不是碎裂的尖锐,更像是某种沉睡之物被惊扰后发出的、深重的叹息。我趴在地上,
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刺痛。懊恼和一丝莫名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摸索着,
很快找到了那面镜子。它居然完好无损,连边角都没有磕破,只是镜面似乎……更冷了一些。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支撑自己从这片虚无的黑暗里站起来。
我摸索着回到客厅,瘫坐在惯常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将冰冷的镜面贴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
疲惫和绝望像潮水般涌来,我闭着空洞的双眼,意识渐渐模糊。
3 镜中惊魂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点微光,毫无征兆地,刺入了我漆黑一片的视界。
那光起初极淡,像冬夜里遥远的一星烛火。随即,它稳定下来,并且缓慢地扩大,
晕染开一片昏黄的光晕。我猛地“睁大”眼睛——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
因为我早已失去了看见的能力。但那片光,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并非想象。光晕中央,
景象逐渐凝聚、清晰。那不是我熟悉的客厅。那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背景,像是宫殿的一角,
有巨大的、看不清细节的木质立柱,地上铺着颜色暗沉但纹理华贵的地衣。光线来自侧面,
摇曳不定,似乎是烛火。然后,一个人影,在那片昏黄的光晕中,缓缓浮现。是一个女子。
梳着高耸繁复的发髻,墨黑如云,其间点缀着金灿灿的步摇簪钗,流苏细细地垂下来。
她穿着……我无法确切描述那衣袍的颜色,在我仅存的、对色彩的模糊记忆里,
那应该是极其浓艳绚烂的,以深红、金线、靛青交织而成,宽袍大袖,层层叠叠,
华美得令人窒息。盛唐宫装。这个词莫名地跳进我的脑海。她背对着这片光,或者说,
背对着“我”。身姿端正,脖颈纤细优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矜贵与寂寥。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凝固在千年前的时光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呼吸停滞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这是梦?是幻觉?
是失明后大脑产生的无意义放电?我死死“盯”着那片光,那片景象,那个宫装女子的背影。
青铜镜还紧紧握在我手中,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如此真实。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是永恒。那女子,极其缓慢地,开始转动她的头颈。先是露出一点点柔和的侧脸轮廓,
线条优美,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然后,是挺俏的鼻梁,
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唇……她的动作没有停止,依旧以一种缓慢得令人窒息的节奏,
继续转向我。终于,她完全转了过来,面孔正对着这片光,正对着“我”的方向。那一刻,
我全身的血液真的凝固了。那张脸,美丽得不可方物,
是一种超越了具体五官的、雍容华贵而又带着凄艳的极致风韵。眉如远山,肤若凝脂。然而,
就在那双本应流转生辉的眼眸位置——是两个空洞。
漆黑的、边缘带着干涸暗红色痕迹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空洞。没有眼球,没有神采,
只有毫无生气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那黑暗如此熟悉,
就像我每日每夜所面对的、自身的永夜。她“看”着我。用那双空洞的眼眶,穿越了镜面,
穿越了千年的时光,精准无误地,“看”着失明的我。“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喉咙,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像甩掉一条毒蛇般将手中的青铜镜狠狠掼了出去。镜子撞在对面的墙上,
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哐当”,然后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不动了。眼前的幻象瞬间消失。
世界重新归于那片纯粹、密实的黑暗。我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蜷缩在沙发角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长期失明导致的精神压力,大脑产生的病理性错觉。我拼命地告诉自己,
试图用理性的分析来压制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恐惧。可是,那张美丽而恐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