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三姑娘的及筓礼结束已经两个月,当时庄重而温馨的仪式,还在心头萦绕。
寄居林家已经十年,离我及筓的日子不足一月。林家和沈家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
好似已经忘了。我的眼睛无法视物,他们觉得我是耻辱,不愿将我示于人前。
我告诉自己:“沈青芷,那些人不值得你在乎。及筓礼也不重要。
“只要可以过一个生日就好了。承煜表哥肯定会记得,像往年一样。
”我的眼睛在慢慢好转了,以前只能看到色块,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模糊的轮廓。
我打算生日那日告诉承煜表哥这个好消息。1初冬的清晨,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
我伸手探了探,春桃端来的洗脸水,依旧只有半温。“表小姐,今儿个厨房忙,
您的早膳还得等会儿。”她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匆匆行礼后就要走。“春桃,”我开口,
声音平静,“我记得,上月老夫人刚吩咐过,各房用度不得克扣,热水需足时足量。
”春桃脚步一顿,回头,好似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表小姐,
您眼睛不便,没有看清。老夫人说的时候专门指了看顾少爷的人。天气冷,热水紧俏,
您就体谅体谅吧。”我“望”着她模糊的身影,没再争辩。
从我十年前在大火里为救林承煜失明,被近乎半抛弃地寄养在这里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被寄予厚望的名门贵女,不再被教导。而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盲女,
只能靠自己一遍遍回忆看过的书,习过的礼仪。起初,我还曾委屈,曾向老夫人哭诉,
老夫人也会训斥几句,甚至叫来林承煜,让他严加管束。
林承煜每次都会当着祖母的面沉下脸,呵斥下人:“放肆!表小姐也是你们能怠慢的?
再有下次,定不轻饶!”但是,好似下次再犯,也没什么关系。就像春桃,
她仍旧是我的丫鬟,一个对我不耐烦,经常找不到人的丫鬟。算了算了,徒惹人烦罢了。
承煜表哥他事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内宅小事。毕竟他是股肱之臣林睿林大人的长子,
前程似锦,不该被这些琐事牵绊。早膳,我用着已经凉了的清粥小菜,味同嚼蜡。恰在这时,
林承煜走进来,他今天应是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我竟能在他的走动间隐约看到一些暗纹。
“青芷表妹,”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可用过早饭了?今日天冷,要多穿些。
”目光扫过我的餐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对身后的林确道:“去厨房说一声,
表小姐的膳食重新换一份,不可怠慢。”林确应声出去吩咐,然后束手在旁边听候。
林承煜这才坐下,看着我,语气带着一丝抱歉以及无奈:“下人们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回头我再说说他们。”我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承煜表哥事务繁忙,
不必为这些小事费心。我……没关系。”我听着,他似是松了口气,
转而说起他近日在衙门得了上司夸赞,说起京中青年才俊的聚会,言谈间神采飞扬。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句。林家的小姐从来不曾找我谈论,
我只能从他这里知道外面的情况。我能感受到他的意气风发,
也愈发觉得自己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是翱翔九天的鹰,而我,是困在方寸之间的盲雀。
我是该愧疚的,毕竟是我用救命之恩绑住了他。但这是我能抓住的最好的机会,
我被困在这里,没有筹码为自己谋算更好的未来。午饭后,我照例去小花园散步。
这是近年养成的习惯,即使看不清,也能凭记忆和感觉走一走。假山后,
传来两个婆子的闲谈。“她一个瞎子,有吃有喝就不错了。”“天天在少爷面前告状,
害我今日又被少爷训斥了。”可是,我不曾在承煜表哥面前说过什么。
刺耳的话还在继续传来。“呸……真当自己还是沈家小姐呢?”“瞎了眼,
还不是靠着我们林府施舍……”“就是,少爷仁厚,养着这么个闲人。
”“听说老夫人还想撮合他们,少爷那样的人物,岂能娶个瞎子?
平白误了前程……”“倒是那张脸,看着挺惹人怜,要我说让她做个贵妾都是抬举她了。
”“嘘,不说了,咱们走,别传到表小姐耳朵里。”“怕什么,她听见了又能怎样?走走走,
干活去?”我扶着石栏,指尖微微发颤,已经分不出哪个更凉。她们说得对,我能怎样呢?
这些话,我听过无数次,可每一次,都像针一样扎在心里。我只能告诉自己,
这些下人目光短浅,与承煜表哥无关。承煜表哥早就严令禁止府内再传这些话,
他们肯定是趁承煜表哥不在才乱说的。但是,他身为主子,真的一无所知吗?我不敢想,
我只能告诉自己,他确实不知道。终于到及筓那日,我早早起来,梳洗好,换上黄色襦裙,
我喜欢黄色,温暖又热烈。等到正午,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是林确。林确停在门外,
行礼:“见过表小姐,少爷今日公务忙,没时间带表小姐出去,
特吩咐我将这支簪子带给表小姐。”我心下一惊,稳住脸上的笑容:“替我谢谢承煜表哥,
公务为重,不用记挂我。”之后,接连四五天,我都没有再见到承煜表哥。我向春桃打听,
也只是得到很不耐烦的“少爷忙着呢,哪能天天往这来。”的回复。
但我在去给老夫人请安时,分明听到了承煜表哥的声音,他在躲我。打发春桃出去,
我低头沉思:从我及筓那日开始就有什么不一样了。无论如何,我要知道承煜表哥的态度。
自此,连续三天我都假装在院门附近散步,终于等到了散衙回来的林承煜。“承煜表哥,
听说你近来比较忙。”“无论怎样,还是要保重身体。我做了几个解乏的香包,
希望对你有用。”2林承煜似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怔愣了一会没接。“承煜表哥?
你怎么了?”我佯装提醒。林承煜回神,温柔回到:“哦,我没事,天气冷了,
别在这里站着。”却是没接我的香包。我默默将手收回,没有尴尬,只觉得浑身发冷,
林承煜,他开始避嫌了。我们并排往院里走,两人都保持了沉默。临近院门,
林承煜突然出声:“青芷表妹,我还有公事未处理......”听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我善解人意道:“那表哥你去忙,我先回去了。”看着林承煜毫不留恋的转身,
我慢慢踱步回到屋内。刚坐定,看到春桃也从门外回来,人还未站定,刻薄的话已出口。
“表小姐,我如果是你,就在后院安生的生活,省得出去讨嫌。”我心中一动,
故作镇定:“春桃,注意你的身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哼,别装了,
你不是去等少爷散衙了吗?吃闭门羹了吧。”“人啊,得有自知之明。
表小姐你虽然长的不错,但是你的眼睛就是你最大的缺陷,何必上赶着讨人嫌。
”“承煜表哥说过会照顾我的,而且他从来没有嫌弃过我。”“那是少爷有教养,
怎么会当面说嫌弃表小姐你。”“再说了,少爷现在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等夫人打听好姑娘的行事作风和人品,大概就要开始找人说和了吧。”听到这里,
我不敢置信,也没法再强撑下去,厉声打断春桃“你闭嘴,我饿了,你去拿点吃的给我。
”大概是我的脸色实在难看,春桃这次没有不耐烦,反而声音都透着得意,“是,
奴婢去去就来。”听着春桃远去的声音,我渐渐平复好心情。林承煜,你想甩脱我?
我们走着瞧。第二日起来,我的眼睛给了我巨大的惊喜,除了远处仍旧和以前一样,
近处的东西无比清楚。我控制不住的痛哭出声,我终于可以看见了。发泄后,
我擦擦脸上的泪,那凉了的水轻敷眼睛,“我不能哭,我的眼睛好了,我该高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府中的日子似乎更冷了。林承煜不再像从前那样,
偶尔会来我院子里坐坐,如今,他总是步履匆匆的来,说不上两句话便借口公务离去。
连老夫人都在一次用膳时念叨:“煜儿近来是越发忙了,想见一面都难。
”恰逢国公夫人举办了赏花宴,老夫人执意让我也去散散心。我本欲推辞,
她却拍着我的手叹道:“好孩子,知道你喜静,但总闷在屋里也不好。你现在也大了,
还是需要有两个手帕交说说话。”宴设在水榭。我不习惯这种热闹,选了最角落的位置。
我看见那些小姐们投向我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也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想必大家很是疑惑我一个从未走到人前的盲女,怎么会出来参加宴会。我攥紧了袖口,
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不知是谁遗落了琴在这里,听着周遭的欢声笑语,我心中烦闷,
控制不住的轻扫琴弦。“这琴音……”一个清越的女声忽然在旁边响起,“虽未成调,
却自有一股愁绪,引人入胜。”我抬头,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正含笑望着我。
她身穿明亮的樱草色衣裙,果然黄色看在眼里,温暖又热烈。“胡乱拨弄,让小姐见笑了。
”我微微颔首。她却不以为意,在我身旁坐下:“我是永嘉侯府的苏晚晴。
妹妹就是沈家表小姐吧?”我心中微怔,我从未露面出府,不知她怎会识得我。
看出了我的疑惑,苏晚晴说道:“不必多想,从你参加这次宴会起,你的名字,来历,
性格各家都已知晓了。”“方才见妹妹作的画,”她指向我随手涂抹的那幅图,
“色彩用得极妙,可是凭感觉所绘?”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居高临下,反而带着真诚的好奇。
我正要答话,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晚晴小姐怎么在此处?”林承煜快步走来,
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他先是朝苏晚晴露出温雅笑容,随即转向我。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关切:“青芷表妹,你眼睛不便,若是累了就让丫鬟送你回去歇着吧。
”我听出他想让我退场的意思,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懂事了。我攥紧手帕,
轻声道:“劳表哥记挂,我一直在此处闲坐,不累。”苏晚晴也笑着应和:“是啊,
林公子也无需担心青妹妹无聊,我正与妹妹讨教画艺呢。”她转向我,眼神明亮,
“妹妹这般才情,合该多出来走走,扬名京内外,何必困在方寸。”我心头微震。十年了,
第一次有人不是带着怜悯,而是纯粹地欣赏我。鼻尖有些发酸,
我勉强笑了笑:“苏小姐过誉了。”“叫我晚姐姐就好。”她说着,
竟伸手轻轻碰了碰我放在琴上的手,“妹妹的手这样凉,可是冷了?”说着,
拿过自己丫鬟手中的披风替我穿好。这时林承煜又开口:“晚晴小姐,前厅的梅花开得正好,
不如……”3“林公子自去与友人们赏梅吧。”苏晚晴打断他,语气依旧礼貌,
却带着无法忽略的拒绝。“我还想再跟青妹妹一起讨论讨论调色和琴艺。
”林承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悻悻离去。
我低下头,只当仍旧看不清东西。心中却泛起波澜,看林承煜的表现,
难道晚姐姐就是他心仪的女子。晚姐姐这样好的女子,林承煜,他不配。我正在沉思,
苏晚晴忽然压低声音:“青妹妹,莫怪姐姐多嘴,我瞧着林公子待你……”她顿了顿,
选了个委婉的说法,“似乎太过小心翼翼了。”我垂下眼,没有接话。看出我不想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