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那父亲是被山上的滚落的碎石砸晕后倒在了河水里,河水太深,他倒下去后便被淹没了,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
鱼筐躺在水岸边,里面横着几条山斑鱼,还在大口呼吸着空气。
鱼筐上挂着一顶镶上银八仙的小童帽,那是他才从银器坊用活鱼换的,是送给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礼物,还没有来得及带回家,他只是想顺道再捕几条鱼回去,给沙那母亲补补身子。
沙那的父母是堂兄妹,两家人对他们的交往都是极力反对的,但爆发出惊人力量的爱情种子还是冲破了家庭的阻挠,当家人得知他们己经结合并怀了身孕的消息时,不出意外地,他们被家族边缘化并逐渐断了来往,家人的撇弃让他们倍感孤独,为躲避冷漠的目光与闲言蜚语的伤害,他们迁移到远离家人的地方安定下来,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
沙那父亲的离世,对这个原本被孤立家庭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而紧跟着接二连三的不幸,则更是加速了这个家庭的破碎。
沙那出生不久,她的母亲便患上恶疾,病痛让她的母亲从一个健壮的女人很快变成一个孱弱的病妪子,孱弱的甚至让她逐渐丧失了支撑身体的力气。
小沙那刑父克母的传言也在红山蛊卦人的口谣下在寨子里散开了,淳朴闭塞的红山人恐殃及自身,都畏惧着不去靠近这个残缺的家庭,不去靠近这个幼小的传言被诅咒的生命。
沙那父亲走后,那口作为家庭经济来源的鱼塘便没人照顾了,长时间没人换水,放养不久的鱼苗开始死亡,成片地漂浮在浑黄的水面上,像一条条祭祀的白绫。
家里驯养的十来只小羊也因没有及时赶回圈中,在一个雨夜里全部丢失了,大概也都成为了野狼的猎物。
那晚雨夜,轰隆隆的雷声震彻山谷,屋前的大杉树在一声爆炸声响中轰然倒塌,压在吊脚楼的侧墙上,折断的粗枝戳穿屋顶,雨水顺着破口处倾泻下来,淋透了躲在墙角的母女。
沙那的母亲是阿蒙的老病人,她靠着储备的粮食熬了半年,虽然阿蒙每次来,都会把备好的食物留给她,并给她宽慰与鼓励,但沙那的母亲最终还是挨不过生活摧残与病痛的折磨,半年后在屋后的杉树上自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蒙常常为沙那母亲的恶疾而愁肠百结,却又无可奈何,阿蒙尝尽了各种办法,包括用上了仙草,也没有能让她好转,病痛最终耗尽了她活下去的意志。
临走那天,沙那的母亲盘算着一天后就是阿蒙来给她送药的日子,她捏着干瘪的***给小沙那喂了最后一次带着血腥味的奶水,用花毯把小沙那包裹好,戴上镶上银八仙的小童帽,放在门口的吊篮里,等着好心的阿蒙的到来。
正处于嗷嗷待哺的年纪,阿蒙发现她的时候,小沙那饿的连呼吸都快停止了,脸颊和嘴角蠕动着几只绿头苍蝇。
对于传言,阿蒙和男人是听说了的,但或许是出于对未能医治好沙那母亲的自责,也或许是阿蒙和男人对于成为父母的热切渴望,阿蒙和男人捡养了这个幼小的生命,他们对养育小沙那倾尽了所能给予的最深厚的爱。
小沙那最先是喝百家奶活下来的。
小沙那从不哭闹,但这个幼小的生命对于奶水的选择却倔强的像一块石头。
阿蒙换了多种口味的奶水喂她,她却总是紧闭着嘴巴,或是喝一口便吐出来,就像喝了有毒的药汤。
但由内而外泛起的饥饿感很快便会透过她乌黑的大眼睛投射到阿蒙的胸脯上。
阿蒙是没有奶水的,但阿蒙看懂了小沙那的心思。
她把小沙那放进药筐里,背着她去寨子里寻找那些有奶水的女人。
出于对阿蒙的敬重,女人们对于分一些乳汁给小沙那是慷慨而热情的,但随着传言的扩散,女人们便慢慢畏惧了,开始有意躲着小沙那了,即使发胀的奶水浸湿了胸前的衣裳。
“我家的羊被野狼咬死哩,我得去收羊了”,“我家园子里的菜被野狼踩碎哩,我得去收菜了”,“我家的果树被野狼扯断哩,我得去收果子了”……听着女人们这些关于野狼的淳朴而又滑稽的理由,阿蒙总是心照不宣的笑着说“快去哩,快去哩,野狼坏得很哩”。
阿蒙不得不与传言赛跑,她只能背着小沙那去更远的寨子去寻找新的乳汁,就像寻找救命的药草一样。
小沙那在阿蒙后背的药筐里坚强地活了下来,挨过了最饥饿的时光。
小沙那满周岁时,身体依旧虚弱,彷佛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病恹恹的蜷缩在药筐里,似乎时刻准备着离开这个世界,只有那圆溜溜的转动着的大眼睛在证明她还活着。
强壮的男人捕猎了一只奶水充沛的母狼圈养了起来,起初阿蒙还担心小沙那不会喝狼奶,但当乳白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汁液流进嘴里时,小沙那立刻精神起来,她大口大口吮吸着奶嘴,眼睛里泛起明亮的光。
小沙那开始茁壮的成长起来,可母狼的奶水却越来越稀薄。
当母狼断奶后,男人便将它放归了山林。
“再去捉一只吧,沙那正长身体呢。”
男人背起猎枪与麻绳,走进了大山深处。
可男人再也没能回来,男人是在与野狼搏斗中死去的。
男人的脖子被咬出几个血窟窿。
对于他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来说,这样死去是难以让人理解与接受的。
猎***己经上膛,但男人并未开枪,他甚至没有打开刀袋,他是想活捉一头健康的哺乳期的母狼带给沙那。
“野狼坏得很哩!”
阿蒙喃喃的说道,流干泪的眼槽开始凹陷了进去。
传言又多了一份重量,但小沙那还是在阿蒙的护佑下慢慢长大了。
阿蒙惊奇的发现,沙那有着超于同龄人的智力,尤其对于那些跟阿蒙打了半辈交道的药草,沙那不仅对纲目能过目不忘,还对药草的药性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敏感度,在阿蒙有意无意试探着拿错药草时,小沙那总会拉住阿蒙的手臂,不住地摇晃脑袋与身体提醒她。
阿蒙彷佛看到了一个传承人,一个禀赋更好的行医人,她更加小心翼翼的护着沙那,一首到阿蒙的药筐背不动沙那时,她便用一根绳子拴住沙那的腰,从不让沙那走出自己的视线,首到沙那入学。
沙那是在远离红山的城里上学的,得益于阿蒙家族在红山行医中所做出的突出贡献,沙那寄宿在学校中的一切费用都免除了。
这对沙那来说是极为珍贵的,既远离了传言的伤害,又让她也同城里孩子一样,可以享受到上辈们及其他红山孩子们无法享受到的学习条件。
唯一的缺憾就是只有寒暑假才能回红山去陪伴她最亲爱的阿蒙。
沙那超乎常人的智力让她在学习上如鱼得水,如同幼时吸吮乳汁一般,她对知识的学习也甘之如饴。
聪慧的沙那提前三年完成小学、初中和高中全部课程,正当别的孩子为即将恢复的高考而踌躇满志时,她选择毫不犹豫地回到大山里,回到阿蒙身边。
“红山的孩子回来哩!”
阿蒙欣慰地说。
沙那回来是阿蒙预料之中的事,也是她期望之中的事,她还是如之前假期时迎接沙那回来一样,带着她去采那采不够的草药,去走那走不完的山路,去治那治不尽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