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灰土与柴香
空气里飘着晚饭的糊味,还有隔壁王屠户家传来的肉腥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成了她七岁人生里最熟悉的黄昏气息。
柴房的木门虚掩着,漏出里面堆叠的干草,散着干燥的、带着点霉味的香气,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属于自己的味道。
“月婵!
死丫头又躲哪儿去了?”
母亲的声音尖利地划破黄昏,带着惯有的焦虑和怯懦。
江月婵没应声,只是把石子攥得更紧了些。
指腹被磨得生疼,可这点疼远比不上村口孩子们朝她扔泥块时的疼,也比不上父亲被人推搡时,她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憋闷。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村里的孩子叫她“晦气丫头”,说她爹娘是窝囊废,连带着她也该被踩在泥里。
他们会趁她单独出门时抢走她手里的半个窝头,会在她背后喊着“丧门星”扔石头,而她的娘从不敢为她出头,只有他爹为她出头。
曾经的她以为她是爹爹在外面生的女儿,不然为什么娘从来不疼爱她。
父亲在田里被欺负了,只会回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一声不吭;母亲被邻里指着鼻子骂了,只会抹着眼泪絮叨“忍忍就过去了”。
忍?
忍到什么时候?
江月婵不懂,她只知道每次看到父亲佝偻的背影,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今天的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还有半个烤焦的窝头。
父亲刚端起碗,院门外就传来了粗野的笑骂声。
“江家的,出来出来!”
是村霸张老三的声音,他身后总跟着两个游手好闲的汉子,脚步声震得院子里的土都在颤。
江月婵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往柴房钻。
母亲慌忙迎出去,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张大哥,这……这都这么晚了,有事明天再说成不?”
“明天?”
张老三呸地吐了口唾沫,“你家那亩地,今天就得划给我!
我儿子要娶媳妇,正缺块好地盖新房!”
“那可不行啊张大哥,” 父亲也放下了碗,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那是俺家唯一的耕地,俺们一家子还指着它活命呢!”
“活命?”
张老三冷笑一声,一脚踹在院门口的柴火垛上,劈柴散落一地,“你家的命值几个钱?
老子说要,就是要!”
江月婵躲在柴房的干草堆里,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
她看见父亲梗着脖子挡在母亲身前,看见张老三身后的汉子上前推搡父亲,看见父亲踉跄着后退,却还是不肯让开。
“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老三被惹恼了,抄起墙边的扁担就朝父亲打去。
“啪——” 骨头撞击木头的闷响,和父亲压抑的痛呼同时响起。
母亲尖叫着扑上去,却被张老三一把推开,狠狠摔在地上。
“别打了!
求求你别打了!”
母亲趴在地上哭喊,额头磕出了血,“地给你!
我们给你还不行吗?”
张老三这才停了手,用脚踩着父亲的背,对着地上的母亲啐道:“早这样不就省事了?
窝囊废就是窝囊废!”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地狼藉和父亲压抑的喘息。
母亲爬起来抱住父亲,哭声像破了的风箱,断断续续地响着。
江月婵蜷缩在干草堆里,浑身冰冷。
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却没哭。
刚才那一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眼里。
父亲痛苦的表情,母亲屈辱的泪水,张老三嚣张的嘴脸……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翻涌,带着一股尖锐的疼。
她感觉不到柴草扎在身上的痒了,也闻不到那股熟悉的干草香了。
心里像是裂开了一道缝,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道缝里钻出来,带着冰冷的、尖锐的气息。
天黑透了,母亲扶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回了屋,没人想起柴房里还有个她。
江月婵慢慢从干草堆里坐起来,透过柴房顶上的破洞看向天空。
星星稀疏地挂在黑蓝色的天上,一闪一闪的。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召唤她,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她身体里跑出来。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柴房角落里冒出的一棵小嫩芽。
指尖触到那点嫩绿时,她好像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带着委屈的情绪,就像她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星星会心慌一样。
她只知道,今天晚上,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刚才在心里裂开的那道缝里,好像有一颗种子落了进去。
那颗种子带着冰冷的恨意,带着尖锐的疼痛,正在悄悄生根。
柴房外,母亲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江月婵低下头,看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手指,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柴房里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江月婵却再没了困意。
她静***在干草堆上,听着外头母亲渐弱的哭声,以及父亲偶尔压抑的叹息,那些声音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她又摸向那株小嫩芽,这次触碰到的,除了那丝委屈情绪,竟还有一缕极淡的、带着清辉的力量,顺着指尖往她体内钻。
江月婵浑身一震,像被看不见的手攥住心脏,可奇怪的是,疼过之后,心里那团因仇恨而生的躁郁,竟消了几分。
“这到底是啥……” 她小声呢喃,村里没人教过她这些,爹娘更是不懂。
可那股力量又轻又柔,像小时候她发烧时,母亲用湿毛巾敷她额头的触感,让她舍不得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响动彻底没了。
江月婵悄悄推开柴房门,月光淌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蹑手蹑脚往爹娘住的屋子走,窗缝里漏出昏黄的光,夹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气声。
“当家的,腿还疼不?”
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后的鼻音,“咱…… 咱真就没活路了?”
“别吭声。”
父亲压低声音,“让人听见,又要遭嫌。
地没了…… 明天进山挖点野菜,总能熬。”
江月婵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野菜?
村里的野菜早被挖空了,进山的路远,且常有野兽,父亲腿断了,怎么挖?
可她知道,爹娘只会忍,哪怕把骨头磨碎了咽下去,也不敢跟人争。
回到柴房,江月婵躺在干草上,望着屋顶破洞透下的星子。
那些星芒明明灭灭,她却觉得比白天的太阳还亮。
她又想起触碰到嫩芽时的奇异感觉,于是再次伸出手,小心拢住那抹嫩绿。
这一回,那股清辉力量更明显了,顺着她的血脉游走,最后汇聚到心口。
江月婵恍惚间看到,黑暗里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萤火虫般,正往自己身体里钻。
紧接着,她的灵根像被唤醒的兽,在识海里轻轻一颤 ——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灵根觉醒,只觉得脑袋里 “嗡” 了一声,天地都似安静了刹那。
等再回神,江月婵发现自己能 “看” 到更多东西了。
柴房里的干草、墙壁的裂缝,甚至泥土里蠕动的蚯蚓,都清晰得像被放大镜照着。
更奇怪的是,她能感知到西周 “情绪” 的流动:干草堆散发着疲惫的沉默,墙角的蜘蛛带着忙碌的焦躁,就连月光,都裹着一层清冷的哀伤。
“这是…… 要变妖怪?”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可想起张老三打人时的狠戾,又咬咬牙,“变妖怪…… 能报仇也行。”
仇恨的种子在她心口扎根更深,可那股清辉力量却像层薄纱,轻轻罩住恨意的尖刺,让她没被仇恨彻底吞噬。
后半夜,江月婵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云端,脚下是翻涌的云海,身前是一把染血的剑,剑上的杀戮之气像黑色的浪,要把她卷走。
可每当那股气逼近,她心口就会溢出清辉,将黑浪绞碎。
她握着剑,却不知道该往哪挥,首到看见张老三的脸在云里浮现,狰狞又嚣张…… 她猛地挥剑,血花溅开,却有哭声从剑上传来,像母亲,像父亲,像被欺负的自己。
江月婵惊醒时,浑身是汗。
天己经蒙蒙亮,她摸到枕边的石子,想起梦里的剑,把石子攥成了剑的形状。
“总有一天……” 她对着柴房的破洞,对着刚露头的晨光,无声呢喃。
那株小嫩芽在她身旁轻轻抖了抖,清辉若有似无地缠绕上她的指尖 —— 灵根初醒的她不知道,这是天地灵物在向她示好,也不知道,自己往后的道途,会在杀戮与清辉的拉扯里,走出怎样的血路。
而村口的张老三,正骂骂咧咧地指挥着手下拆她家的篱笆,准备圈占那片失去的耕地。
阳光照在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映不出他即将面对的、来自十五岁女童,被仇恨与灵根点燃的汹涌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