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太阳，明晃晃地扎在江城的天上，却暖不透我这颗凉了半截的心。
医院门口那股子消毒水味儿，混着汽车尾气，呛得我直犯恶心。我，陈玉茹，今天出院。
女婿季成阳半蹲在我坐的轮椅前，正仔仔细细地给我膝盖上那条薄毯掖边角。他的动作很轻，
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妈，风大，您腿刚见好，可不敢再着凉了。
”他那双熬了快五十个通宵熬出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关切。
住院整整五十天，股骨颈骨折，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这五十天，他，一个女婿，
守了我四十九天。只有我入院那天，他公司里有个推不掉的跨国会议，
是女儿魏岚先把我送过来的。四十九个日日夜夜，他端屎端尿，擦身喂饭，夜里我疼得哼哼，
他就像个雷达一样“噌”地坐起来，给我揉腿，讲些不着边际的笑话。隔壁床的张阿姨，
换了三个护工，没一个有他一半细致。她拉着我的手，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老姐姐，
你这哪是女婿，这是上辈子积德换来的亲儿子啊！”我嘴上笑着，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密密麻麻地疼。我心里门儿清，这份福气背后，是我亲儿子魏皓，五十天里只露过两次面，
加起来不到两小时的荒唐。女婿是亲人，儿子，倒成了客人。“妈，哥说他马上就到，
已经在路上了。”女儿魏岚站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
声音里飘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的味道。我心里那点儿凉意，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了。
儿子，我的皓皓，终于要来接我了。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整了整头发。男人嘛，
事业为重。他忙，我懂。不像成阳，为了我，生生请了一个多月的长假。
也不知道他们单位那个什么总监的位置，还保不保得住。正想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A6，
像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面前。车窗降下，露出我儿子魏皓那张英俊的脸。
他戴着墨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春风得意。“妈，久等了。”那一刻，
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失落，都烟消云散了。你看，我儿子还是疼我的。他只是，太忙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辆车，将载着我，驶向一场我此生最为残酷的，亲情审判。
1 五十天的煎熬与对比两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我在自家卫生间里脚底一滑，整个人“砰”的一声，像一袋子水泥一样砸在了冰凉的瓷砖上。
一股尖锐到能撕裂灵魂的剧痛，从右边大腿根部炸开，我当场就动弹不得。我躺在地上，
扯着嗓子呼救，声音都在发抖。女儿魏岚住得近，二十分钟不到就带着成阳冲了进来。
成阳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楼下跑，一路上，他跑得又快又稳，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妈，
别怕，有我呢，咱们马上就到医院。”到了医院，急诊医生一看片子，
眉头就皱了起来：“股骨颈骨折，年纪大了，必须手术，准备住院吧，至少得躺一个多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就是给我儿子魏皓打电话。“皓皓啊，妈摔了，
在市中心医院，医生说……要做手术。”我疼得嘴唇都在哆嗦，声音断断续续。电话那头，
是我最熟悉的、长久的沉默。几秒钟后，魏皓的声音才传过来，
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焦躁：“妈，我这边一个项目正在收尾，人根本走不开。
要不……让姐和姐夫先照应着？等我这阵子忙完了，马上就过去看您。
”他的声音听起来确实万般为难，句句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前途。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但嘴上还是习惯性地替他着想：“没事，没事儿，
你忙你的正事要紧，妈这里有你姐呢。”挂了电话，
成阳已经满头大汗地帮我办好了住院手续，推来了轮椅。“妈，您别担心钱的事儿，
也别操心别的。我跟公司请了长假，这段时间，我来伺候您。”成阳的笑容很暖，
但我看着他，心里那股子愧疚，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手术很成功，但术后的恢复，
才是真正的磨人。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麻药劲儿一过，伤口疼得像有几百只蚂蚁在啃骨头。
成阳在医院租了张窄得只能侧身的陪护床，就支在我的病床边。夜里我只要稍微一动，
发出一声呻吟，他就会立刻弹起来，俯下身轻声问我：“妈，是不是疼了？我给您揉揉。
”白天医生查房，他比我还紧张，揣着个小本子，把医生说的每一个字，
都一笔一画地划拉在本子上，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时候该翻身，什么时候该按摩，
记得比我这个病人都清楚。女儿魏岚每天下了班也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给我送她亲手煲的汤，
陪我说话解闷。但她毕竟还要上班，家里还有孩子，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住院第三天，
魏皓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定制西装，腋下夹着个公文包，
头发用发胶抓得油光锃亮，皮鞋上没有一丝灰尘。他一进门，
就带来了一股子不属于病房的、属于“成功人士”的精英气息。“妈，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来看看您，一会儿九点半还有个视频会。”他在病房里，总共待了二十七分钟。这期间，
他接了三个电话，回了五条微信，全都是关于他的项目、他的客户、他的下属。临走前，
他从钱包里抽出二十张崭新的一百块，塞到我枕头底下。“妈，这2000块钱您拿着，
想吃点啥就让姐夫去买。我这阵子实在是太关键了，等项目落地了，我再来看您。
”我攥着那两千块钱，看着儿子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赶的背影，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成阳端着刚打好的热水进来，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水壶，走过来，默默地帮我把枕头垫高了一些。他轻声说：“妈，
皓皓正是拼事业的时候，身不由己，您别多想。”我点点头，把那叠钱，塞进了枕头最深处。
那天深夜，我疼得睡不着，隐约听见成阳在走廊尽头压着嗓子打电话。声音很小，
但我还是听清了几句。“……李总，真的万分抱歉，
我妈这边……是真的离不开人……我知道那个项目很重要，您再给我几天时间……好的，
好的，我周末一定赶回公司处理完……”我躺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滚进了枕头里。
我的女婿，为了照顾我，工作都快丢了。而我的亲儿子，
那个我从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儿子，却连多待一会儿，都成了奢望。可我，
还是固执地安慰自己。儿子有儿子的难处。他是一家之셔梁，压力大。等他忙完这阵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住院第十天，意外发生了。季成阳，在给我擦洗身子的时候，
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砰”的一声，吓得我魂飞魄散。医生护士冲进来，
一阵手忙脚乱。检查结果是，过度劳累，加上严重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身体扛不住了。
魏岚接到电话赶来，看见躺在另一张病床上输液的丈夫，哭得差点断了气。我也吓坏了，
心脏“怦怦”直跳，感觉天都要塌了。成阳醒来后，看到我们围着他，第一句话就是：“妈，
对不起，吓着您了。”我握着他那只扎着针头、冰凉的手，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那天以后，我开始拼命劝他回去休息，让魏岚找个护工来。可成阳说什么也不同意，
态度强硬得像块石头。“妈，护工哪有自家人照顾得仔细？您就别操心了，我身体好着呢，
就是个小感冒。”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浓得像用墨汁画上去的，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都突出来了。我实在没办法，又给魏皓打了电话，
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希望他能来医院替几天班，让成阳喘口气。
魏皓在电话里沉吟了半天，最后说：“妈，您也知道，我笨手笨脚的，
不像姐夫那么会照顾人。姐夫都已经熟悉您的情况了，我这临时过去，别再帮了倒忙。
而且我这边项目真的到了冲刺阶段，一天都不能离人。等我忙完这个月，我保证，
一定过去替他。”听着这些滴水不漏、合情合理的话，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是啊，
他不会照顾人，他忙。他总有那么多理由。住院第二十天，我终于能在成阳的搀扶下，
下地走几步了。他扶着我，就像扶着一个刚学走路的婴儿，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极有耐心。“妈，您别急，咱们今天比昨天多走了一步，就是胜利。
”病房里新来了一位病友，姓王，也是摔了腿住进来的。她儿子儿媳，天天换着班地来陪护，
汤汤水水，照顾得也算周到。王阿姨看见成阳扶着我锻炼回来，又给我打水洗脚，
羡慕地对我说：“老姐姐，你家这女婿，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比好多亲儿子都强上百倍。”我笑着，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是啊，我这女婿，
确实没得说。”王阿姨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你儿子呢？怎么一直没见着人影？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搪塞道：“他……他工作太忙，来过几次的。
”王阿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下去。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
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回想我这一辈子。魏皓从小就是我的骄傲。学习好，长得俊，嘴巴甜，
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一路顺风顺水。我和他爸，为了供他读书，
为了给他攒首付，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老头子走后，
我把拆迁分的三套房子，地段最好的两套，一套大的婚房，一套小的学区房，
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全给了魏皓。我自己，只留下了一套离市区最远、最老旧的小房子。
我总想着，儿子有出息了，我的晚年就有靠了。我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儿子身上。可现在，
真到了我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却是我从未指望过的女婿。我心里难受，
像被一块湿棉花堵着，透不过气来。但我又不愿意，也不敢承认，我看错了人。
住院第二十五天，魏皓又来了。这是他第二次来。这次，他把儿媳孙静也带来了。
孙静穿着一身香奈儿的套装，拎着个爱马仕的新款包，一进门，
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就飞快地把病房打量了一圈，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那神情，
仿佛在嫌弃这里的空气不够清新。她象征性地问了我两句“妈，您身体好点没”，
然后就坐在一旁，掏出手机开始刷朋友圈。魏皓倒是陪我说了会儿话，
但三句话不离他的“伟大事业”。“妈，我最近在跟一个欧洲的大客户，
如果这个单子拿下来，年底奖金至少这个数。”他兴奋地比了个“六”的手势。
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那……那敢情好。”聊了没一会儿，
孙静就不耐烦地碰了碰魏皓的胳膊：“皓皓，我约了下午的SPA，时间快到了，
咱们是不是该走了？”魏皓看了看手腕上那块价格不菲的表，立刻站起身：“妈，
那我们就先撤了，您好好养着，缺什么就跟姐夫说。”他们俩，前后待了不到四十分钟。
成阳去打开水回来，正撞见他们离开的背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
拿起我床头扔掉的毛巾，重新去卫生间浸了热水，默默地帮我擦脸擦手。那天晚上，
夜深人静，隔壁床的王阿姨翻了个身，小声地跟我说：“大姐，有句话，
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说：“你说吧，没事。
”她叹了口气：“你这儿子儿媳啊……看着，心不在这儿。你可得……为自己多想想后路啊。
”我嘴上还在替儿子辩解：“年轻人嘛，忙，有自己的生活，咱们做老的，要理解。”心里，
却像被那块湿棉花，堵得更死了。2 一场无声的赌局住院第三十天，
我的病情突然出现了反复。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那天晚上，我烧到了三十九度八，
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眼前的人影都开始打转。成阳一夜没合眼，
用酒精一遍一遍地给我擦拭手心脚心，物理降温。每隔半小时，就给我量一次体温，
记录下来。凌晨三点，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开始说胡话。成阳当机立断，
一把将我从床上抱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往急诊室冲。深夜空旷的走廊里，
回荡着他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医生！医生！快救救我妈！”等医生给我打了退烧针，
烧慢慢退下来，天都快亮了。成阳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他双手捂着脸，宽阔的肩膀，在晨光熹微中，微微地颤抖着。我知道，他是真的吓坏了。
他是真的，怕我这个丈母娘，就这么去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魏岚坐在我床边，
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妈，你昨晚……可把我们吓死了。”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成阳一晚上没睡，就那么一直守着你。”我握着女儿的手，心里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我让魏岚把手机给我，颤抖着手，给魏皓拨了过去。我告诉他，我病情反复，
昨晚高烧差点没抢救过来。魏皓在电话里听起来很着急：“妈！这么严重？
要不要我现在就过去？”我心里一暖，那点残存的希望，又冒了出来。刚想说“你来吧”，
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儿媳孙静尖细而不耐烦的声音：“住了一个月了，还能有多严重？
她女儿女婿不是在那儿守着吗？你去了能顶什么用？
”魏皓似乎对着话筒那边说了句“你别吵”，然后又对我说道：“妈，要不这样，
我周末……周末一定过去看您？”我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火苗，“噗”的一声，被一盆冰水，
彻底浇灭了。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挂了电话，
我看着惨白的天花板，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成阳端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进来，
看见我在无声地流泪，赶紧放下碗，坐在床边，笨拙地握住我的手。“妈，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伤口又疼了？”他紧张地问，眼神里全是慌乱。我摇摇头，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阳轻轻地，用他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拍着我的手背：“妈，
您别难过，有我们在呢，我们会一直陪着您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什么亲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