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乱葬岗的尸山里爬出来时，身上还穿着那件浸透毒血的凤纹宫装。十一月初七，
是我的死期，也是萧承煜立他那位小师妹为后的好日子。京城张灯结彩，
护城河倒映着万家灯火，比我们成婚那晚还要热闹。我站在桥下，
看着流水载着无数祈愿的莲花灯缓缓漂远，每盏灯上都写着对帝后白首偕老的祝祷。
萧承煜大概以为，我早已被野狗啃噬殆尽，或者和那些无名的尸首一起烧成了灰。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还能回来。姑娘，买盏灯吧。
一个卖灯的老妪将粗糙的莲花灯塞进我手里，写上心愿，放入河中，河神会保佑的。
我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那里原本该有一对东珠耳珰。最终，
我拔下头上唯一一根素银簪子递过去。老妪惊惶摆手：这……这太贵重了……拿着吧。
我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我用不着了。
我在灯上缓缓写下四个字——俱成灰烬。手一松，那盏载着诅咒的灯，
便混入了那片璀璨的光河，向着皇宫方向漂去。鸩酒穿肠蚀骨的痛楚仿佛还在体内燃烧。
我记得他是如何端着那杯酒，走到我面前，眼底没有一丝温度。阿沅，他说，
声音平静得可怕，师妹她……等不了了。我看着他身上大红的喜服，金线绣着龙飞凤舞，
那是只有皇后才配享有的尊荣。而我，这个占据后位三年的糟糠之妻，
终究成了他真龙天子路上最后的绊脚石。她有你的孩子了，是吗？我问得直接。他沉默，
便是默认。我笑了，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毒性发作得极快，剧痛从四肢百骸涌来，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明黄的衣角决绝转身。萧承煜，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用尽最后力气说，我们两清了。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
我仿佛听见他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阿沅，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如今我回来了，
不是投胎，不是转世，而是从地狱爬回来，亲自为他和他的下辈子道贺。
凭借对宫禁的熟悉，我轻易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来到了冷宫最偏僻的角落——锦瑟居。
这里曾囚禁前朝最得宠的贵妃，据说她冤死于此，怨气不散，宫人皆绕道而行。如今，
正好做我的容身之处。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氤氲着化不开的死气。我用指尖沾着灶灰，慢慢描画，勾勒出几分从前娇俏的轮廓。还不够。
我打开妆奁，里面竟真有些废弃的胭脂水粉。指尖挑起一点暗红，点在唇上。
镜中人终于有了几分活气，却也显得更加诡异。姐姐既借了我这身子，
我对着空寂的屋子轻声说，便助我了却残怨吧。窗外，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日，我像一抹真正的游魂，在宫中隐秘的角落穿梭。
我听见洒扫的小宫女窃窃私语，说新皇后夜惊梦，
总梦见穿凤袍的女鬼向她索命；说皇上近日脾气暴戾，
太和殿里的瓷器换了一批又一批；还说皇上常常独自一人待在已废的坤宁宫，一坐就是整夜。
呵，萧承煜，你这又是做给谁看？你杀我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犹豫。机会来得很快。三日后，
宫中大设筵席，为西戎使臣接风，几乎所有侍卫都被调往前朝维持秩序。
我换上提前藏好的宫女服饰，低着头，端着食盘，混入了熙熙攘攘的御膳房队伍。
没有人注意一个面目模糊的宫女要去哪里。我的目的地很明确——通往太和殿的必经之路，
那片他最为珍视的梅林。当年王府初建，他亲手在这里为我种下数十株绿萼梅，说：阿沅，
你就像这梅花，清雅坚韧，独傲霜雪。如今梅林还在，只是主人已换。听说，他的师妹，
那位新后，独爱牡丹。我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绿萼下，月光如水，暗香浮动。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熟悉得让我心口一窒。我缓缓转身，抬眸，
对上那双曾让我沉溺无数次的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萧承煜猛然停下脚步，
他身后的侍卫、内侍哗啦啦跪倒一片。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剧烈收缩，
嘴唇微张，像是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身侧，
盛装的新皇后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掐得发白，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惊骇。你……
萧承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是……谁？我微微歪头，
扯出一个在铜镜前练习过无数次、与我从前一般无二的娇俏笑容，
声音却冰冷如铁：皇上不认识奴婢了？我的目光扫过他，
又落在他身边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奴婢是坤宁宫旧人，
特来恭贺皇上、娘娘——新婚大喜，鸾凤和鸣。最后八个字，我咬得极重，
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他们耳中。萧承煜身形晃了晃，猛地向前一步，
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狂乱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阿沅……是你吗？你没死……
他伸手想来抓我。我却更快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悬着一枚陈旧的、有些褪色的平安结，红色的丝线，编法拙劣。
那是我十六岁那年，在军营里熬了三个晚上，才勉强编出来送给他的。
那时他还是不得宠的皇子，我是跟随军医父亲的孤女。他当时嫌弃地说：真丑。
却一直戴到现在。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身旁的梅枝，
语气轻飘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这梅花开得真好，可惜……不是当年那一株了。说完，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入梅林深处的黑暗里。身后，
传来萧承煜近乎崩溃的、野兽般的低吼：拦住她！给朕拦住她！侍卫们如梦初醒，
纷纷起身欲追。我却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宫道阴影中。临走前，我回眸，
对着那片慌乱，最后留下一句：皇上，娘娘，这梅花虽好，却终究——不如牡丹，
雍容华贵，宜室宜家啊。风声里，似乎夹杂了新皇后压抑的、惊恐的抽泣，
以及萧承煜失控的、一遍遍呼唤我名字的声音。阿沅——沈幼沅——你回来！
我背对着那片我曾视为一生归宿的宫阙，越走越远。宫墙深深，我的戏，才刚刚开场。
我回到锦瑟居时，天将破晓。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道颀长的身影静立在窗边，
玄色衣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玩得开心吗，阿沅？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月光掠过他半边侧脸，勾勒出清俊绝伦的轮廓。我心头一凛，
面上却不露分毫：容瑾，你不守着你的幽冥司，总往我这冷宫跑什么？他转身，
一步步走近，指尖几乎要触到我冰凉的脸颊：自然是来看你，这『借尸还魂』的戏码，
演到哪一出了？他低笑，方才太和殿前，萧承煜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精彩。
我避开他过分亲昵的姿态，走到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沾染的露水：才刚开始。
我要他失去最在意的东西，皇权，名誉，还有他那份……迟来的深情。容瑾，幽冥司主，
掌天下密探，亦正亦邪。当年我死后，是他从乱葬岗的野狗口中将我捞起，
用秘法将我的魂魄封入这具刚断气的宫女体内。代价是，我需为他做一件事。何事，
他尚未言明。你的计划恐怕要变一变了。
容瑾将一枚小小的、沾着干涸血迹的玄铁令牌放在妆台上，看看这个。令牌入手冰凉，
正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背面却是一个清晰的沈字。我瞳孔骤缩。这是我父亲，
前太医院院判沈淮安的贴身令牌！他应在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中，
为救萧承煜而殉职了！哪里来的？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死后』第七天，
我循例查验乱葬岗的尸首，在一个被割喉的乞丐怀里发现的。容瑾的目光锐利如刀，
阿沅，你父亲或许没死。而那场瘟疫，恐怕也另有隐情。
父亲没死……那场几乎掏空半个太医院的瘟疫……萧承煜借此肃清朝堂，
稳固帝位……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我猛地攥紧令牌，尖锐的边角刺入掌心，
却感觉不到痛。帮我查清真相，容瑾。我抬眼，直视他，无论你要我做什么，
我都答应。他唇角微勾，似早料到我的选择：如你所愿。---容瑾的动作很快。
三日后，我便拿到了他递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我遍体生寒。
三年前所谓的瘟疫，源头是一种来自南疆的奇毒。而下毒之人，
指向当时已被剿灭的前朝余孽。但密信最后一行字，墨迹尤新：余孽联络线人名单，
见『牡丹图』。牡丹图？我猛然想起，萧承煜那位师妹，如今的新后苏晚晴，
最爱的便是牡丹。她的未央宫里，正挂着一幅巨大的《百花争艳图》，其中以牡丹最为醒目。
当夜，我再次潜入未央宫。苏晚晴似乎受了极大惊吓，殿内灯火通明，宫人往来穿梭，
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气。我隐在帐幔之后，目光锁定了那幅挂在正堂的牡丹图。
趁着宫女换防的间隙，我如一片落叶般飘至画前。指尖细细摩挲画轴，在右下角牡丹花蕊处，
摸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咔哒。画轴底部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没有名单，
只有一封泛黄的信。我展开信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父亲的笔迹！可内容，
却让我如坠冰窟。信是写给前朝余孽的！信中言明，愿以瘟疫之策，助他们扰乱朝纲，
换取……换取萧承煜的性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父亲一生忠直，对萧承煜更是倾力辅佐，
视如己出！他怎会勾结前朝，谋害萧承煜？我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这封信的出现，
将我所认知的一切彻底打败。你在找这个？一个温和的，
却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霍然转身。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在殿内，她穿着寝衣，
外面松松披着一件凤袍，脸上没有丝毫病容，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她手中，
拈着另一封看起来更旧一些的信。沈姐姐，哦不，或许该叫你……阿沅姑娘？
她微微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你以为，皇上真的不知道你回来了吗？
她将手中的信轻轻一抛，那信纸飘落在我脚下。看看这个吧。这是你父亲，真正的绝笔。
我弯腰拾起，心跳如擂鼓。煜儿亲启：当你见此信时，为师已赴黄泉。莫悲，莫念。
前朝余孽以阿沅性命相挟，逼我制毒，伪作瘟疫。为师将计就计，借你之手肃清朝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