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把玻璃管里的淡蓝色液体倒进胶囊壳时，指尖的颤抖差点让液体洒在白大褂上。第三十七颗“忆粒”，这是这个月的用量。瓶身标签上的“神经递质抑制剂”早已被磨掉，只剩下实验室编号——“S-07”，和他左胸口工作证上的编号一样。
胶囊滑进喉咙的瞬间，他靠在分析室的不锈钢柜上，闭上眼。没有味道，只有一种冰冷的、类似金属的触感，顺着食道一路沉下去，像吞了枚生锈的钉子。
十分钟后，窒息感准时攫住了他。
不是空气被抽走的空茫，是更具体的疼——气管被粗麻绳勒紧的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纤维摩擦皮肉的涩感，肺叶像被揉皱的纸，连呻吟都挤不出完整的音节。视野里晃过一片暗绿色，是仓库里发霉的帆布，鼻尖萦绕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水味。
“呕——”
林默扑到水槽边，胃里的酸水呛得他眼眶发红。水槽壁上的水渍映出他的脸：眼窝深陷，眼下是青黑的瘀痕，嘴唇因为长期呕吐泛着死白。三年前他第一次用“忆粒”时，老法医就警告过：“这东西是借尸还魂的邪术，你吞的不是记忆，是别人的命。”
可他停不下来。
作为市刑侦局“特殊鉴证组”的唯一成员，林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秘密。局里没人知道他能通过提取死者残留的神经递质，“回溯”其死亡前的最后三分钟——那些被恐惧、痛苦或愤怒烙印在神经突触里的碎片，会通过“忆粒”在他的感官里复现。
就像现在。
他抬起头，冷水泼在脸上时，脑海里的画面还没散去：仓库的横梁上挂着根粗麻绳，绳结处沾着半片深蓝色的布料纤维，墙角堆着的木箱上，有个模糊的鞋印，鞋跟处有个月牙形的缺口……
“林哥，北区仓库的案发现场有消息了。”实习生小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死者是个女人，被发现时吊在横梁上，现场被打扫过，连指纹都没留下。”
林默扯了扯嘴角。又是这样。干净得过分的现场，像凶手在炫耀自己的手法。他抓起外套，白大褂口袋里的“忆粒”瓶撞在钥匙上，发出轻响。
北区仓库在城郊的废弃工业区，生锈的铁门被撬开，风卷着灰尘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几张废纸。警戒线内，法医正在给吊在横梁上的尸体松绑，死者穿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沾着泥土，脖子上的勒痕边缘有明显的摩擦痕迹——不是自杀时垂直受力的样子。
“死者叫方敏，二十五岁，是附近花店的老板。”小苏递过平板电脑，屏幕上是死者的证件照，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监控显示她昨天下午独自进了仓库，之后就没人再见过她。仓库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棂都是焊死的，像个密室。”
林默的目光扫过仓库角落。堆着的木箱上果然有个鞋印，鞋跟处的月牙形缺口和“忆粒”里的画面分毫不差。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箱面的灰尘——除了这个鞋印，周围的灰尘都很平整，显然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只漏了这个角落。
“有茉莉花香水味吗？”他突然问。
小苏愣了一下：“啊？现场只有灰尘和铁锈味……哦对了，死者的随身包里有瓶茉莉花味的香水，还没开封。”
林默站起身，走向横梁。麻绳的绳结处果然沾着半片纤维，和“忆粒”里的画面完全重合。他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麻绳，突然顿住——绳结的打法很特别，是航海用的“双套结”，这种结承重强，却需要特定的手法才能打好。
“死者家属来了吗？”他问。
“在外面等着呢，是她丈夫，叫张诚，说是昨天下午和方敏吵了架，她一气之下跑出去的。”小苏压低声音，“我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像是装的。”
林默没说话。他走到仓库门口，看向外面。警戒线外，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肩膀不停地颤抖。他的鞋跟处，有个月牙形的缺口。
“把他的鞋扣下来。”林默对小苏说，声音冷得像仓库里的风，“还有，查一下他的职业，特别是有没有航海相关的经历。”
小苏愣了愣，还是快步跑了过去。林默靠在门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尼古丁烧过喉咙时，他闭上眼——“忆粒”的残留感还没散，方敏最后看到的画面里，有只戴着手套的手在打绳结，手套的指尖沾着点泥土，和张诚裤脚上的泥点颜色一样。
破案的快感像电流窜过神经，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疲惫。他又一次“活”了别人的死亡，那些恐惧和痛苦像水垢，一层层贴在他的感官上，擦不掉，洗不净。
回到局里时，小苏已经拿着检测报告跑了过来：“林哥！张诚的鞋印和木箱上的完全吻合！而且他五年前在远洋货轮上当过水手，会打双套结！还有，我们在他的车里发现了瓶柠檬味的清洁剂，和仓库地面残留的成分一致！”
林默点点头，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座小小的坟。他想起老法医的话：“你每破一个案，就离自己的命近一步。”
可他停不下来。
晚上十点，分析室的灯还亮着。林默坐在显微镜前，看着载玻片上的神经递质样本——这是上周“碎尸案”死者的，他还没来得及做“忆粒”。样本里的恐惧因子浓度极高，他仿佛能透过镜片，看到死者被肢解时的绝望。
手机突然响了，是局长的电话。
“有个旧案，你看看能不能处理。”局长的声音很沉，“五年前的‘画廊密室案’，死者是个画家，死在反锁的画室里，死因是氰化物中毒，但现场找不到毒药来源，也没有闯入痕迹。当时的物证还在，你……试试。”
林默的手指顿了顿。“画廊密室案”，他有印象。当年闹得很大，画家死前刚完成一幅名为《噬忆者》的油画，画里是个吞噬自己影子的人。
“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画家当时的指甲样本，据说指甲缝里有微量的皮肤组织，一直没匹配到嫌疑人。
他熟练地提取样本，倒进胶囊壳，和着冷水吞下。
冰冷的触感滑过喉咙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这一次，没有窒息，没有疼痛。
视野里是间画室，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画架上的油画上——《噬忆者》，画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像在流动。画架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弯腰调颜料，侧脸的轮廓……和林默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男人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笔尖沾着深蓝色的颜料，和方敏连衣裙的颜色一样。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里有种狂热的光，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看，”男人的声音和林默的一模一样，“记忆这东西，最不可靠了。你以为你在回溯别人的死，其实……是在帮我藏尸啊。”
林默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扑到水槽边，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的酸水混合着胆汁，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男人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画里那个吞噬影子的人，慢慢重合。
载玻片上的神经递质样本，在显微镜下微微颤抖，像在嘲笑。
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画廊密室案”发生时，他刚进刑侦局，负责物证保管。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抽屉里，有一支深蓝色的画笔，笔尖沾着点干了的颜料。
他突然想起，那幅《噬忆者》的油画，后来不知所踪。
而他的记忆里，关于五年前的那段时间，是一片空白。
胶囊里的记忆，是画家的。
画家最后看到的人，是他。
林默瘫坐在地上，看着分析室的门。门把手上，有个模糊的指纹，和他的指纹，完全吻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