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春，五指山的暴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土腥气。阿桃踩着泥泞往山坳走，
左手腕的桃木手串被雨水泡得发胀，每颗木珠都在发烫。她天生目盲，
脚下的路却比睁眼人还熟——五年来，每个月圆后的第三天，她都会来这里给“石猴”送桃。
“今天的桃可甜了，”她仰起脸，对着前方那块覆盖着青藓的巨岩笑，声音像浸了蜜的泉水，
“后山老桃树说，这颗是今年头茬，藏着三月的阳光呢。”巨岩没有回应。
只有石缝里传来粗粝的喘息，像风刮过生锈的铁器。五百年了。从贞观倒推回去，是隋，
是陈，是魏晋南北朝的烽火狼烟。孙悟空记不清自己被压了多少个春秋，
只知道骨头缝里的寒意是逐年加深的。起初他还会怒吼、挣扎，用金箍棒的残响震落山石，
后来连抬根手指都觉得累。灵脉像冻裂的河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只有每月那几天，
当清脆的脚步声从山道那头传来时，剧痛里才会掺进一丝微弱的暖意。他不喜欢这暖意。
像雪地里燃着的火星，明知会熄灭，却忍不住盯着看。阿桃摸索到熟悉的石缝前，
指尖触到毛茸茸的东西时吓了一跳，随即笑出声：“又把手伸出来等啦？脏死了。
”她从竹篮里拿出裹着油纸的桃子，递过去时故意往他手背上蹭了蹭，“给你擦灰。
”桃子温热，还带着少女掌心的温度。悟空几乎是抢过来的，利齿咬破果皮时，
清甜的汁水瞬间涌进喉咙。他本该直接吞下去，
却鬼使神差地慢慢嚼着——桃肉里有细碎的光，顺着喉咙滑进丹田，
像滚烫的烙铁熨过冻僵的灵脉。“甜吗？”阿桃蹲在石缝边，侧耳听他吞咽的声音，
桃木手串在雨里泛着淡红的光。悟空没回答。
他正盯着少女的额头看——雨水冲刷着她的额发，露出一小块淡粉色的印记，
形状像极了昆仑墟那株老桃树每年春天最早绽放的那朵桃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天际突然劈下一道惊雷，震得山岩嗡嗡作响。阿桃吓得往石缝边缩了缩，
指尖慌乱中抓住了悟空还没收回的手。就在肌肤相触的刹那，
她怀里那颗没送出去的桃核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金光照亮石缝的瞬间，
悟空的脑海里炸开无数碎片——昆仑仙境的流云，漫天飞舞的桃花瓣，
一个穿着绿衣的身影站在桃树下，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若有朝一日你历劫受难，
我必以精元相护，纵散尽修为，也要护你周全……”“谁？”悟空猛地攥紧手，
指甲掐进掌心，“你是谁？”阿桃被他突如其来的戾气惊得缩回手，桃木手串突然变得滚烫，
烫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摸着发烫的手腕，茫然地歪头：“石猴？你弄疼我了。”雷声渐远，
金光敛入桃核。悟空盯着石缝外那抹纤细的身影，少女正用袖口擦眼泪，
额间的桃花印记已经隐去，只剩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在微微颤抖。他松开手，
指缝间还残留着桃肉的甜香，以及一丝……让他心悸的熟悉感。
“桃核……”阿桃忽然小声说，“刚才桃核跟我说，五百年了，你终于找到他了。
”悟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滚落在脚边的桃核，那东西正往石缝深处钻，像有生命似的。
他忽然烦躁起来，别过头对着岩壁低吼：“快走！雨停了就别再来了！”阿桃却笑了，
摸索着捡起竹篮：“明天我还来。老桃树说，你得把这筐桃都吃完，灵脉才能补好呢。
”她站起身，脚步轻快地往回走，桃木手串的光芒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像一串引路的星子。
悟空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雨声里，才慢慢蜷起手指。石缝深处，
那颗桃核已经裂开细缝，一点嫩绿的芽正顶着泥土往外钻。他闭上眼，
喉间还残留着桃肉的甜。五百年没尝过这种味道了——像昆仑墟的春天，
像桃花落在酒盏里的香，像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正隔着轮回的雾霭，一点点朝他走来。
从那天起，阿桃来得更勤了。有时是清晨，带着沾着露水的野果；有时是黄昏，
竹篮里装着刚蒸好的麦饼。但每个月圆之夜，她总会提着一篮桃子来，说“老桃树托梦了，
今晚的桃核最有灵气”。悟空渐渐摸清了她的规律。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
脚步声会比平时早半个时辰；遇到阴雨天，她的木杖会在石头上敲出特别的节奏，
像在打某种暗号。他开始在她来之前就把石缝清理干净，
甚至会用尾巴尖扫掉上面的碎石——虽然每次阿桃摸到他藏在石缝里的尾巴时，
他都会凶巴巴地甩尾巴抽她手背，却总在她要哭不哭时，
又偷偷用猴毛给她编个歪歪扭扭的草戒指。“今天给你带了新故事。”阿桃盘腿坐在石缝前，
把桃子一个个往石缝里塞，“山下货郎说，长安城里有座大雁塔，塔尖能摸到云彩呢。
”悟空啃着桃，没接话。他最近话少了许多，不是不想说，是灵脉里的暖意越来越浓，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也越来越多。有时阿桃说话的声音会突然和记忆里的绿衣人影重合，
让他心口发紧。“货郎还说，西域有种会唱歌的沙子，风一吹就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阿桃忽然停下来，侧耳听着石缝里的动静，“你去过西域吗？”悟空的动作顿了顿。
他当然去过，五百年前护送唐僧取经时……不对，那是哪辈子的事？
记忆像团被水泡过的棉絮，抓不住重点。他烦躁地把桃核吐出去，桃核砸在岩壁上，
弹回来时竟发出“咚”的脆响——那裂缝里的嫩芽已经长成了小指粗的树苗，
正歪歪扭扭地往石缝外钻。“喂，”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眼睛看不见，怎么知道桃子熟没熟？”阿桃被问得一愣，随即笑起来，
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桃树会告诉我的呀。你听——”她把耳朵贴在桃树幼苗上，
神情专注得像在听什么珍宝，“它说‘快摘我右边第三颗，那个熟得最透，
甜得能粘住牙齿’。”悟空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石缝里的桃树苗正轻轻摇晃，
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忽然想起昆仑墟的那株老桃树，
每逢他练棍累了，那树也会这样晃着枝桠，把最大最甜的桃子往他怀里掉。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盯着阿桃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闭着眼时像两只安静的蝶，
“为什么总来喂我？”“因为你是我的故人呀。”阿桃说得理所当然，
伸手去摸石缝里的树苗，指尖刚碰到叶片，那树苗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无数桃香从叶片间涌出来，在她眼前凝成一团朦胧的光雾。光雾里，
一个金猴正拿着根金光闪闪的棍子在跳舞，周围是漫天飞舞的桃花瓣。阿桃“看”得呆了，
伸出手想触摸那金猴的影子，光雾却突然散开，变成熊熊烈火——金猴被绑在柱子上，
头顶戴着个金箍，有个和尚正在念咒，金猴疼得满地打滚，一声声嘶吼像刀子扎进她心里。
“别念了！”阿桃猛地捂住耳朵，脸色惨白，“别念他了！”石缝里传来一声闷响。
悟空不知何时用头撞在了岩壁上，额角渗出血珠，
那双总是燃着戾气的金瞳此刻竟蒙上了层水雾。他死死盯着阿桃，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吵……吵死了……”阿桃这才反应过来，光雾是他弄出来的。
她摸索着爬到石缝边，想伸手碰他的额头，却被他狠狠打开手。桃木手串再次发烫，
这次烫得她整条胳膊都麻了，她却不管不顾，
固执地把掌心贴在他渗血的额角：“我知道你疼……那个和尚是谁？为什么要欺负你？
”悟空的身体僵住了。少女的掌心很凉，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意，
顺着额角的伤口流进天灵盖，把那股因回忆而起的剧痛压了下去。他闻到她发间的桃香，
混合着雨水的清冽，像极了昆仑墟春天的风。“他不是欺负我……”他声音低哑，
第一次没有甩开她的手，“他是我师父。”“师父？”阿桃歪着头，
指尖轻轻摩挲他掌心的旧伤——那里有一圈浅浅的疤痕，形状和她梦里那个金箍一模一样，
“可你不喜欢他，对不对？你喜欢桃花，喜欢棍子，喜欢……”她顿了顿，忽然笑了，
“喜欢我给你编的草戒指。”悟空低头看她无名指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草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