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蒋明慈是十岁那年被领回家的。爸妈说她是从乡下来的远房亲戚，无父无母，可怜得很。
她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我以为我多了个妹妹。妈妈拿出了给我买的新裙子，那是我考了全班第一，
求了她好久的奖励。“念念，把裙子给妹妹穿吧，你看她多可怜。”我攥着裙角，没动。
蒋明慈的眼圈立刻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我不要了，我穿旧的就好。”她越是这么说，妈妈的脸色越难看。“蒋念！
你非要这么不懂事吗？”“她刚来我们家，你就欺负她？”爸爸在一旁抽着烟，眉头紧锁。
“一条裙子而已，让给她。”哥哥蒋明宇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念念，你让着点妹妹，
她从小吃苦。”所有人都让我让着她。那条漂亮的公主裙，被套在了蒋明慈瘦小的身上。
她怯生生地走到我面前，小声说：“姐姐，谢谢你。”我没说话。那天晚上，
我听见爸妈在房间里商量。“这孩子太可怜了，以后就让她跟我们姓蒋吧，叫蒋明慈。
”“行，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女儿了。”我躺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我知道，从那天起，
这个家，不一样了。后来，只要蒋明慈一哭，挨骂的总是我。只要她想要我的东西，
我最后总会失去。我的房间，我的书桌，我的零花钱，甚至是爸妈的拥抱。
我成了这个家里的影子。有一次，她打碎了爸爸最爱的紫砂壶，却哭着指向我。
“是姐姐……姐姐推我的。”爸爸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混账东西！自己做错事还冤枉妹妹！
”火辣辣的疼。我看着躲在妈妈身后，偷偷朝我露出得意笑容的蒋明慈。那一刻，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我不再争辩，也不再哭。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如何围着蒋明慈，心疼地哄着她有没有被碎片划伤。而我，脸颊高高肿起，
像个局外人。哥哥走过来，递给我一管药膏。“念念，别怪爸妈，他们也是心急。
”“你跟妹妹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我打开他的手。“不是我。”他叹了口气，
眼神里满是失望。“你怎么就这么倔呢？”从那天起，我不再对他们抱有任何期望。
2初三那年，我和蒋明慈面临中考。我的成绩一直是年级前三，重点高中十拿九稳。
蒋明慈的成绩，却连普通高中都危险。她每天在家哭，说自己笨，说对不起爸妈的养育之恩。
爸妈看着她，心都碎了。饭桌上，妈妈突然开了口。“念念，你别上高中了。
”我夹菜的动作停住。“你说什么？”“家里供不起两个高中生。”妈妈低着头，不看我，
“你妹妹底子薄，必须上最好的私立高中，请最好的老师补课，不然以后考不上大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呢？”“你是姐姐，学习又好，在哪里都能学。
”“你去打工，供你妹妹上学，等她以后出息了，不会忘了你的。”我气得浑身发抖，
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凭什么？我的成绩比她好那么多！
”“就凭她是妹妹！就凭她从小吃苦受罪，我们亏欠她！”妈妈猛地一拍桌子，
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现在让你为家里做点贡献，你还不愿意了？
”爸爸在一旁掐灭了烟头。“听你妈的。”我把最后的希望投向哥哥。
“哥……”蒋明宇避开我的视线，声音艰涩。“念念，爸妈也不容易。”“你就当，
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好一个为了这个家。我看着他们三个，
还有旁边假惺惺抹眼泪的蒋明慈，忽然笑了。“好啊。”我平静地答应了。他们都愣住了，
似乎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妥协。妈妈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但很快就消失了。“这才对，
到底是我的好女儿。”那天晚上，我把所有课本和奖状，装进一个纸箱，搬到了地下室。
第二天，我揣着爸妈给的两百块钱，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我没有去他们介绍的工厂。
我去了城南的一家大排档，做洗碗工。我告诉自己，蒋念，路是你自己选的。跪着，
也要走完。他们以为折断了我的翅幕，我就飞不起来了。可他们不知道，有些鸟，
就算没了翅膀，也能爬上山巅。3餐厅的工作又脏又累。每天从下午四点忙到凌晨两点，
洗不完的盘子，油腻的泔水桶，还有客人的刁难。我的手终日泡在混着洗洁精的冷水里，
冬天的时候，长满了冻疮，又疼又痒。老板娘看我年纪小，又肯吃苦，
多给了我一间堆杂物的小储藏室住。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木板床。但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
这里没有蒋明慈的哭声，没有我妈的咒骂。我把所有省下来的钱，都拿去买了旧书。
每天凌晨下班后，别人都睡了，我就着储藏室昏暗的灯光，开始自学高中的课程。没有老师，
我就一遍遍地看书，一道题翻来覆去地琢磨。困了，就用冷水泼一把脸。
餐厅后厨的废弃菜单纸，成了我的草稿纸。油腻的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函数和公式。
日子就像这油污，黏腻而又看不到头。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多。
我躺在小木板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我想，我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
就不用再受苦了。可我又想起了蒋明慈那得意的笑，想起了我妈那刻薄的嘴脸。我不甘心。
我凭什么要死？我挣扎着爬起来，喝了一大壶凉水，继续趴在桌上做题。汗水混着泪水，
打湿了书页。转机发生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那天店里特别忙，我端着一大盘小龙虾，
不小心和一个客人撞了一下。汤汁溅了对方一身。我吓坏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给您擦！”对方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他没有生气，只是摆了摆手。
“没事，小姑娘，我自己来。”我手忙脚乱地拿来抹布，却看到他的目光，
落在了我口袋里露出一角的菜单纸上。那上面，是我刚解出来的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他愣了一下，拿起了那张纸。“这……这是你做的？”我紧张地点点头。他看着我，
又看看我身上油腻的围裙，和那双泡得发白的手，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惋惜。“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端盘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我的经历。他听完，
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叫张文远，是清华大学数学系的退休教授。那天之后，
张教授每周都会来餐厅一两次。他会给我带最新的教辅资料，会耐心解答我所有的问题。
在那个油烟味弥漫的后厨，他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三年的时间，
一千多个日夜。我做完了上百本习题集，用掉了几千张菜单纸。高考那天，我请了一天假。
走出考场，阳光灿烂。我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觉得，我的未来，或许真的有光。
我不奢求别的，我只是想证明，我的人生，不会由他们决定。4录取通知书寄到餐厅的时候，
老板娘比我还激动。她拿着那封印着清华大学校徽的信封，手都在抖。“念念！
念念你出息了！清华啊！”后厨的同事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恭喜我。
我看着那鲜红的通知书，上面“蒋念”两个字，刺得我眼睛发酸。三年的委屈和辛苦，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张教授也给我打了电话，声音里满是欣慰。“我就知道，
你这孩子一定行！”“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我捏着通知书，
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回家。不是回去祈求他们的认可。而是去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比如，
我的户口本。比如，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跟老板娘请了几天假，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三年了，我第一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都变了。
我凭着记忆，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我敲响了门。开门的是我妈。她看到我，
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她的语气里，
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嫌弃。“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没有理会她的刻薄，
直接走进屋里。爸爸和哥哥蒋明宇都在。他们看到我，表情也都很复杂。蒋明慈不在。
“我回来拿户口本，办入学手续。”我把录取通知书拍在桌上。屋子里一片死寂。三双眼睛，
死死地盯着那份通知书。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越来越深的，惊恐。
我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抢过通知书。“清华……怎么可能？
你……你不是早就没读书了吗？”她的声音在发抖。爸爸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我，
像是要在我身上看出一个洞。哥哥蒋明宇的脸色也很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看着他们这副见了鬼的表情，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蒋明慈呢？
”我冷冷地问。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手里的通知书掉在地上。
“她……她出去旅游了……”“是吗？”我弯腰，捡起通知书，一步步逼近她，
“她是不是也考上清华了？”我妈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你胡说什么！
她……她成绩那么好，考上不是很正常吗？”“用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考上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心上。我妈的腿一软，瘫倒在地。
而我爸和哥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5“念念，
你听我们解释……”爸爸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乞求。我看着他，笑了。
笑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解释？解释你们是如何偷走了我的人生吗？
”我妈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你妹妹她……她没有户口，
没有学籍，她不顶替你，她这辈子就毁了啊！”“所以，就该毁了我，是吗？
”我一字一句地问。“她是你妹妹啊！念念！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吗？她已经去北京报到了，
学校那边都安排好了，你现在闹出来，是要逼死她吗？”“对啊，念念，
”哥哥蒋明宇也红着眼眶开口，“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你就成全了慈慈吧。
”“清华的名额只有一个，你让给她，我们家以后加倍补偿你！”“你想要什么，
我们都给你！”成全？补偿？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血脉相连的亲人，觉得他们陌生得可怕。
他们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最痛的地方。就在这时，门开了。
蒋明慈拖着行李箱，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爸，妈，哥，我回来……”她的话在看到我时，
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和我父母如出一辙的惊恐。“姐……姐姐？
你怎么回来了？”我看着她身上崭新的名牌连衣裙，看着她手里最新款的手机，
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T恤和手上未消的冻疮疤痕。真是讽刺。她用着我的血汗钱，
穿着光鲜的衣服，去顶替我寒窗苦读换来的前程。如今，还要我成全她。“蒋明慈，
”我平静地开口，“我的录取通知书，用得还习惯吗？”她吓得后退一步，
行李箱都倒在了地上。“我……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你相信我……”她又开始哭了，
梨花带雨，是我最熟悉的那副模样。
“我只是太想上大学了……爸妈说……说你已经放弃了……”“放弃？”我冷笑一声，
“我放弃的，是你们这群家人，不是我的人生。”我说完，不再看她，
而是转向我爸妈和哥哥。“把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给我。
”我妈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不行！不能给你！”“给了你，慈慈怎么办？
她会被学校开除的！”“蒋念！我求求你，你放过我们一家人吧！”说着，她“扑通”一声，
跪在了我面前。紧接着，我爸也咬着牙，弯下了他一向挺直的膝盖。哥哥蒋明宇挣扎了片刻，
最终也满脸痛苦地跪了下来。“念念，算哥求你了，把这个身份让给慈慈吧。
”他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跪在我面前。为了那个偷走我人生的养女，求我放弃我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