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浓烈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久而久之,沉淀下来,渗进墙壁,渗进座椅,渗进每一个来往病人的毛孔。
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坐在这条长椅上了。手里的缴费单像烙铁一样烫手,上面的数字每一次都在挑战我认知的极限。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了模糊而疲惫的脸,那是好日子的最后一天。
一切的崩塌,始于父亲倒下的那个下午。
他叫王建国,三个月前,还是一个能扛着五十斤米一口气上六楼的汉子,沉默,黝黑,像我们老家屋后那座风雨吹打了几百年的石头山。厂里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语气急促而慌乱:“王洛!快来看看你爸!他,他突然就倒了!”
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躺在急救室里。诊断结果起初是“过度劳累”、“疑似脑供血不足”,然后是各种检查,抽血、CT、核磁共振……市医院、省医院,片子攒了厚厚一摞,报告单上的术语越来越生僻,医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病因?查不出。
病状,一天比一天狰狞。
持续的低烧,烧得他浑身滚烫,但摸他的手指尖,却冰得吓人。他以前壮实的身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不是瘦,是枯萎。皮肤失去光泽,紧紧包裹着突兀的骨头,泛着毫无生气的黄黑色。
最让我心疼的,是他的眼睛。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睁开眼,那双曾经明亮、甚至带着点严厉的眼睛,变得浑浊、空洞。有时,他的嘴唇会轻微地嚅动,我凑近了,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含混不清的音节,不像是梦话,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呻吟,让人不寒而栗。
现代医学在这无法理解的怪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昂贵的检查和无用的特效药飞快地榨干了这个家庭本就微薄的积蓄,也黯淡了母亲眼中最后的光。
“家属王洛。”
刘医生又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捏着鼻梁,声音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沉重,“你父亲的情况,非常复杂。所有的指标都在显示多器官持续性衰竭,但病因学上,我们至今没有明确的结论。目前的治疗,只能说是勉强维持,延缓…进程。”
他顿了顿,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继续下去,对病人本身,也是一种折磨。而且,经济上的压力很大,我希望你们家属能理性考虑一下,是否转为姑息治疗。尽量减轻痛苦,让病人…走得安详些。”
姑息治疗……
走得安详……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着我的心脏。理性考虑?在无法理解的灾难面前,理性两个字显得多么可笑而残忍。它只能告诉你无路可走,却不能给你任何希望。
出院手续办的很快,回到家,中药混合着霉味的气息扑鼻。母亲正坐在父亲床边,用湿毛巾擦拭他枯槁的脸。才几个月,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窝深陷,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像一片被秋风榨干了水分的叶子。
父亲的旧皮夹从换下来的工作服口袋里滑落,掉在地上。母亲默默地捡起来,那皮夹边缘已经磨损得发白,鼓鼓囊囊的。她打开它,里面除了几张零钱和证件,还夹着一张褪色的、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她的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父亲尚且健康的笑容,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皮夹粗糙的表面。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把医生的建议转述给母亲,她擦脸的手停住了,僵在半空。她没有立刻哭,只是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看我。那双眼睛里,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希望后的死寂,但死寂的灰烬下面,又隐隐烧着一点最后的不甘和疯狂。
“不行……”她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执拗,“不能放弃!建国他,不能……”
“妈!”一股无名火混着烦躁窜上来,“医生都说了!没用了!查不出原因!我们没钱了!再治下去,只能是人财两空!你清醒一点!”
“那是你爸!”母亲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得划破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我跟他过了三十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等死!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死死掐进我的肉里,眼睛里的那点疯狂烧得更旺:“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张姐!楼下张姐之前跟我说过,她老家有个亲戚,也是怪病,医院没辙,最后是请了人看好的!出马仙!对!叫出马仙!很灵的!我们去找她!”
出马仙?跳大神?
这几个字在唯物主义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滑稽。荒谬!愚昧!骗局!这是我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的词。
“妈,你疯了吗?”我甩开她的手,又急又气,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那都是骗人的,封建迷信!这帮骗子除了趁火打劫骗钱还能干什么?爸都这样了,咱们还是该理智一点.....”
“理智?理智能救你爸的命吗?!”母亲歇斯底里地反驳,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地滚落,“医院理智了!结果呢?啊?结果就是让我们准备后事!我不管!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试!骗钱就骗钱!大不了我把这老骨头卖了!就是让我跪着求!也得试试!”
她哭得浑身瘫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捂着脸,压抑而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动物的哀鸣。
我看着地上崩溃的母亲,又看向床上闭着眼睛不省人事的父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脑子有些发晕。
理性告诉我,母亲的想法荒谬至极,封建迷信断不可取。
但是,望着父亲那副在痛苦中缓慢腐朽的身体,医生那句“走得安详”好似最恶毒的诅咒,纠缠着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所有反对的、劝诫的话都卡在那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压垮自己脊梁的叹息。
也许,也许当科学和理性都背过身去的时候,人能依靠的,真的只剩下鬼神了......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一丝光都没有。房间里,只有母亲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父亲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这场源于绝望的挣扎,并没有指向希望,而是让我们亲手打开了通往另一个更加绝望之现实的大门。